2024年12月21日 星期六
梦其实都是有序的 《彜女》(局部)(中国画) “朝九晚五”,还是“居家工作”? 习惯改不改 不做“直升机”父母 童话小事
第7版:夜光杯 2022-05-24

童话小事

梅子涵

我是一直读安徒生童话的,它是我的常年书,最好的中文版放在桌上,好几十年近在咫尺。绿颜色封面,薄薄的十六本叠成一个很无限的高度,这个高度并不是眼睛看得出的,而是经常翻翻读读间,在心里渐渐走出、量出的。

的确是几十年了。那是我上大学一年级时,住在郊区的子明在镇上的书店买到的。那时,这一套书刚出版,它和其他一些大经典文学的出版一样,都是对一个新的文化时代的庆祝和欢呼,半夜三更在书店门口排着长队,第二天开了店门欣喜若狂奔进去买。漫无目标地度过了乱荒的十年,没有书读,语句已生硬,都非常想念文学想念童话了。

那个夜晚,住在对面寝室的子明,走过来轻声问我:“安徒生童话你要吗?”我说:“要!”他说:“下个星期我带给你。我是在镇上书店买到的,没有几套,我认识经理。”

从第二个星期开始,每个星期日晚上返校,他就带一本给我。一共十六本,他几乎带了十六个星期。最后一本是《幸运的贝儿》,拿到最后一本的时候,我心里也有些像幸运的贝儿,终于全了,放心了。

价钱是六块五毛六。那时的钞票真是贵重也很有尊严。

我数着钱付给他的时候,他又说:“很难买的,我认识经理!”

我谢谢他的时候,他说:“我知道你会喜欢!”

他买下了又卖给了我,他也一本本读了,读完一本给我一本,我一本一本得到,方式很奇特。我是带薪上学的,他是学校发补贴。我的工资是33元。农场知青考取大学可以带薪。

《幸运的贝儿》第一段写一幢漂亮的房子,主人非常富有,他可以在客厅里摆出两桶金子,也可以在房间门口放一桶金币,作为他儿子将来的储蓄。

这一套童话从此成为我生活里的金子、金币,放在桌上。

绿封面上印着安徒生的名字,也印着叶君健的名字。他们是我桌上每天都在的两个名字,几十年近在咫尺,天天看见,一个灿烂,一个耀眼。

用安徒生般的文笔来写,可以是这样:“从前有一个会写字的人,他的桌上除了笔和纸,还有两个人的名字。这两个名字印在一本书上,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至于这个人自己的名字当然是写在他自己的书上,这个道理,从他没有开始写书时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可以让人光荣的道理。不过他的书永远不可能比这一本伟大,可他还是努力写,因为至少他可以把它们放在伟大的书旁边,放在伟大的书旁边,会被光芒照到。他会喜悦地对人说:‘我的书上有光芒!’即使没有人愿意读他的书,他也会对自己说。这样说说,也是活着的意义。活着总得有个意义。”

在中国,叶君健的名字是和安徒生的名字最搭的,他把安徒生的童话译得太像安徒生写的,丹麦也是这么认为,为他颁发了奖。就如同巴尔扎克的小说在中国,他的名字旁边必须出现傅雷,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连翻开阅读的热情也会低落。

文学翻译家,是让你读懂另一种语言的文学的人。如果正好他又很杰出,那就不只是转述出大概的故事、意思,两种语言,被他牵牢在一根缰绳上,前后左右都在手中,上马是全景,下马在细节,原本的那个文学是个完美艺术,他牵了走必定处处风光。领略不尽,所以流连不离。缭绕成你心空晴朗的一块,或是淋湿了你,说不清究竟是因为那个原文字的写成人,还是现文字的这个译成者,反正你的确是读着走着在你认识的文字里。

从前的人都是用笔写的,那支笔也是他们各自的缰绳,牵着心里的大马,朝着一个方向,安徒生和巴尔扎克都是用鹅毛笔。

巴尔扎克的小说叠在一起太厚了,安徒生的童话不厚却叠成无限高。读着它们不是为了找到发财指南、写作秘诀,现实也好,浪漫也好,都是为了人的眼睛、心里……人是活在平常人间的,文学把平常人间写成枝头站立,写成更高的空中漫步,能和它近在咫尺,顺手捧起,放下在身边,说不上究竟会有多少意义,至少会有宁静,诗性向往,和度过的光阴愿意相处和气,不是总怒火冲天,更不干出恶事……这都不属于文艺学里的描述,我现在也不是在上文艺学的课。

《海的女儿》也是写给人的眼睛和心里的。给想成为人的人。它是一篇长诗般的童话,叶君健译成了童话长诗。深海中的小鱼觉得人高贵,想成为一个人,寻一条实现之途,结果却落得命也难保。活着的法则在无数的人那儿就是活着,可是小鱼却断然拒绝为了活着而让另一个生命死去。她扔弃刀子,自甘化为泡沫。她难道真的成为泡沫了吗?她分明成了真正的人!她在哪儿呢?请往长着双腿的无数人群望去,那些活出了人格的都是她!这样的人一直不很多的,所以还需要很久的进化。近在咫尺地放着、读着,正有进化的意义。

安徒生的铜像我是倚靠着站过的。巴尔扎克的家我也到过,见过那张小书桌。站在同学家的窗口看见过傅雷先生家的窗口。那都是瞻仰。但是叶君健先生我是真见过,两次都在海边,参加相同的会。

第一回那次,我走在路上,猛然看见前面走着他。我不好意思超过,放慢脚步。我是想找个文具店买本子,他也在找文具店,走了蛮不近的路才找到,就先后走了进去。

他问店员有没有圆珠笔的笔芯。他买了一支,好像是一毛钱吧?然后他就离开了。

几年后,在另外一个海边,和他合影,我对他说起上一次的行走,说起他买一毛钱的笔芯。他说:“那个文具店还不近,走了好久。”

我还说起了那套绿封面书。他说:“是一九七八年出版的。”

我说:“我每天都放在桌上。”

他高高个子,智慧十足,眼神清高,笑容却温和,帅得十分少见!现在想想,也还是瞻仰。

安徒生年少时站在家乡河边练歌喉,有人告诉他,东方有个古老国家,那儿有个很漂亮的王子,一定听得见他的歌声。

他的确听见了,就把他的歌翻译成了古老国家也喜爱的书,文采特别年轻和飘逸,还充满孩子气的滑稽,他翻译得太好!他走了很不近的一段路,认真地去买一支一毛钱的笔芯——太普通的缰绳,我在他身后的背影里。

我的这个童话也写完了。

(2022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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