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09日 星期一
遐迩集 凉风(中国画) 布朗的诙谐与自嘲 心照不宣的朋友 消暑记 暮年于书更多味
第11版:夜光杯 2022-07-09

暮年于书更多味

肖复兴

和一些热衷热闹并且身边不缺少热闹的作家不同,晚年的孙犁先生,枯坐家中,很少出门,甚至连楼都很少下,是很寂寞的。孙犁先生曾经夫子自况道:“隐身人海,徘徊方丈,凭窗远望,白云悠悠,伊人早逝,谁可告语。”除写文章之外,便是对于书格外钟情,裁纸包书皮,用牛皮纸或木板动手制作简易书套,是其两大爱好,既为打发孤寂时光,也是对一辈子以书为伴彼此感情的相濡以沫。

当然,这样的爱好,并非始于晚年,而是早起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1995年,孙犁先生在《司马光通鉴稿》一书的包书纸上写道:“余自七十年代起,裁纸包书近二十年,此中况味,不足为他人道……我包书之时间,多于读书之时间。”可见这样的爱好浸淫之深,持续之久。

那时候,孙犁先生被抄走的书籍,有一部分开始归还,与旧书重逢,犹遇风雨故人,便又有了这样包书纸和做书套事情的发生,便也有了“书衣文录”崭新文体的出现。“书衣文录”,和包书纸、做书套,成为了相依相存、互为表里、连理成枝的“三件套”,雪泥鸿爪,相映成趣,亦成镜像。也可以说,这是那个特殊年代一种别致而五味杂陈的文学现象,既可见作家的心迹,亦可见历史的影子。起码,在其他作家中少见,颇值得有心人探究。

相比较包书纸,做书套要复杂一些。这是古时出版书籍的传统,用木或布乃至绸缎而制作成书套。简易的,朴素;精致的,典雅。如今,已经很少见这样的书套,似乎被流行的腰封替代了。

1995年,孙犁先生在为《涵芬楼秘笈》一书做的书套上,写过这样一段话:“病后无聊,很少看书,然终日无所事事,亦甚苦恼。乃偶作此等简易书套,以护易损之书。时至迟暮,仍眷眷如此,余与书籍,相伴一生,即称为黄昏之恋,似亦无所不可也。”

今日读到这段文字,忽然想起孙犁先生写这段话的一年前,即1994年年底,孙犁先生写给我的一封信中,也曾提到他做简易书套的事情。翻出旧信看,先生写道:

我一切都好,希勿念。十、十一两个月,什么东西也没写。每天整理旧书。我有很多木版书,都没有套,现在无事,就用废牛皮纸,给它们糊一个简易的书套,过去我都是用麻绳捆着,取用不方便。旧书本来都有布套或木夹板,卖书的商户以为布套和木夹板还可以利用,留下,只把书本抛出,这叫“卖珠留椟”。当然这都是因为爱书的人不在了,才出现的问题。

想他每天整理旧书,有时还要亲自动手,制作简易书套,心里很是难受。那一年,孙犁先生八十一岁,我四十七岁。说心里话,以当时年龄的阅历与识见,我并未完全理解孙犁先生做这样书套、写这样文字时候真正的心情。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今天,我已经快要到接近孙犁先生当年的年龄了,多少理解一些,特别是看到他信中所说,自己独自一人,枯坐室内,用废牛皮纸为旧书糊封套,以度长日,真的令我感慨万千。晚年的孙犁,是一本大书,我的认知和理解,只停留在封面和扉页上。

不知道有哪一位作家如此嗜书如命,长达二十年为自己珍爱的书籍包书纸做书套,感情浓郁地称之为“黄昏之恋”,并为我们在上面写下了一系列“书衣文录”这样别开生面的文字?

今天,重读孙犁先生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曲终集》,书中有一篇《甲戌理书记》,是其“书衣文录”之一。在《世说新语》书套上写道:“今日情暖,制此书套,并晒衣被。”读后心里一动,做书套和晒衣被,如此平易,如此烟火气,如此让人感喟,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如此行为与行文合一。

在《甲戌理书记》中,还读到孙犁先生在《华新罗写景山水册》包书纸上写的一段话:“余后半生与旧书打交道多年,所受污染多矣,此亦老死而无悔之途乎。”掩卷之后,不由想起放翁的一句诗:“暮年于书更多味。”暮年于书,滋味多种多样,真正沉浸即孙犁先生所说的“所受污染”之中并能够体会其中多味的,只是一部分读书人而已。

今年是孙犁先生逝世二十周年,谨此小文以释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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