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岳旻
弟弟来电说:老邻居龚家姆妈打电话来,说有本珍藏了一百多年的字典舍不得清理掉,想起你这个学文的,说给你是最合适。问你要否?
“要!”爱书使然,我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落客套。
思绪被拉回到孩童时代……
六十六年前,垂髫之年的我随全家搬入东门路上一幢四层楼房,我家住二楼,龚家姆妈家居三楼。龚家姆妈在银行工作,早出晚归,她婆母照顾家中未成年的仨孩子。婆母亦非等闲之辈。记得每逢夏日酷暑,老太太坐在楼梯口,一把竹椅一把蒲扇一本直版古书,戴着老花镜把书卷成直筒状,竖着看,有时还摇头晃脑地吟唱起来,津津有味地独自沉浸其中;每当夏夜楼下纳凉,龚老太太喜欢跟我们讲天上的神仙故事——“嫦娥奔月”啦,“夸父追日”啦,有时她也讲《聊斋志异》,常吓得我后背冷飕飕……那时就感觉龚家老太太肚子里学问真多,自此,我懂得直版书是卷着竖读的,对她手里的直版书充满着神秘感。
说起龚家人的学问,从她家仨儿女的名字亦可略见一斑。老大名曰“四维”,二字取自龚家姆妈姓氏繁体字之上下结构;老二名曰“小梅”,采撷自龚家姆妈名字的内核;老三名曰“梅生”,则可顾名思义也!她家仨孩的姓与名,形与义都完美地凝聚了父母的爱意,皆具异曲同工之妙,简约而富有诗意,真乃取名之经典!
记忆中,龚家姆妈常穿一袭素色旗袍。平时虽不苟言笑,但与我母亲常有愉快的聊叙。母亲对龚家姆妈赞赏有加,说她有出类拔萃的业务才能,谦和礼让的为人品质,处处令人折服。在我的感受里,龚家姆妈是个举重若轻的人,家被操持得妥妥帖帖,井井有条。她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为全家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天。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老宅就拆迁了,老邻居们也都各奔西东,唯龚家小儿子跟舍弟尚有联络。去年就听说龚家姆妈百岁了!我,一个当年的黄毛丫头,何德何能,竟让一位百岁老人亲自打电话送书?深感意外之余,简直是受宠若惊!一位期颐之尊的老人,她家的传家宝竟然想到馈赠与我——一个曾经不太照面的邻家女儿,这是一份何等厚重的礼物!
满怀着敬意与忐忑来到她家。步入客厅,里屋闻声而出一位老太太,鹤发童颜,身板硬朗,精神矍铄,我赶紧迎上前:“龚家姆妈好!”
她大儿子说:“一套老字典妈妈早已替你装包里了,她说了,她房内书橱里的书,让你去看看,看中哪本尽可以都拿走。”我说:“那怎么可以啊?”大儿子说:“母命必从,你拿她的书她开心。”
老人床边书柜摆满了各种工具书:有许慎的《说文解字》,有《辞海》《中国古典文学辞典》……还有一部精装版的《金粉世家》。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遵老人意,我又取了几本老人家珍藏的书。
六十六载为邻,三十余年别后,如今大家围坐一堂,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老人耳聪目明,思路清晰,记忆惊人,我儿时的趣事她还记忆犹新!想到老人尚需午睡,不敢多打扰,聊叙片刻,也须告辞,于是谢了又谢,拱手作别。回到家,心绪起伏,脑海里涌起一串串古人诗云:“僻巷邻家少,茅檐喜并居。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我尝有匮乏,邻里能相分。我尝有不安,邻里能相存。”“松菊陶潜宅,诗书孟子邻”……情不自禁亦赋小诗一首:
百岁沧桑蕴高寿,
书香门第承古风。
六十六载邻里情,
写满悠悠卷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