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铮
数码汹涌的时代里,一个习惯了银盐方式的摄影家如何接受数码猖獗而放肆的事实,实在是一件令人值得玩味与有所期待的事情。同样的,一个摄影家坚持自己的银盐操守,也是一件令人敬佩的事情。我在这里想要强调的是,一个摄影家对于从外部影响摄影的物质条件的态度与立场,是与这个摄影家对于摄影本身的态度与立场有关的,了解他们的摄影,是不可把这两者隔离开来讨论的。
当我第一次看到陆元敏手拿一个说不出名堂的数码照相机在东拍一张西拍一张的时候,心中同时升起悲凉与看热闹的“不良”心情。悲凉是因为感觉到了数码的来者不善,也担心他就此失去了“银盐节操”。胶卷与相纸已经不再方便到手,暗室设备更新的要求被“明室”设备的强势推销的巨大诱惑所击退。数码,包括了拍摄与打印的全面“明室化”,不就是要取银盐而代之吗?而陆元敏手里的这台照相机,从网上买来,又如此不起眼,在他的大手里几乎“没顶”,不露身影。更何况这相机不像一般数码照相机那样,既不能删除,又不能回放,像素足够低,而且是彩色(他自己以前一直向我们客气地表示,彩色拍不好)。加上他自己甚至不会把照片(不对,不是照片,是数码影像)“倒”进电脑,更不要说用软件来“处理”它们,那么这个数码照相机会给他的摄影带来什么?难道从这种照相机里出来的东西会比他的银盐照片更好吗?等到看到他不知道怎么“塞”进电脑并最终“塞”进这张光盘里的照片时,结果我发现,数码技术对于这个只是想要发现日常奇观的人来说,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对于他也根本不会造成悲伤与惋惜。他可是一个有啥(照相机)拍啥的人。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没有材质节操的摄影家,更具体地说,他是一个摄影机会主义者。他不会坚决到没有银盐材料就不拍照片。因为他是为了拍照片拿起照相机的。因此,他不会成为银盐的殉葬品。不过,看他的这些色彩还算斑斓的照片,发现他始终处在发现奇观,而且是“艳观”的快乐中。看来,看才是他的根本快事。
抓拍作为一种语言,也作为一种手法,更作为一种美学,其实是摄影中的王道。抓拍作为一种手法,是个体排开纷扰表象,进入现实,让身体与精神面对一个“有意味的事物”(此处套用“有意味的形式”一说)的身心同时性的即兴反应。快门开合的瞬间,凝聚了拍摄者一贯的视觉经验与美学观。而包括了事与物两个方面的外部事物,其意外性的精彩,使人惊其“艳”,起意摄其“遇”,却是要挑战摄影家的观念与能力的。从本质上说,抓拍是一种猎艳行为。抓拍(snapshot)一词从英语看,是与射击行为相类的动作。“猎”者,非举枪照准而不成其“猎”。摄影抓拍,就是理所当然的涉“猎”之事,而所“猎”之物,非“艳”莫属。同时,这抓拍,更有不“艳”而不“猎”之意。所谓“艳”者,就是摄影家眼中的异常。当摄影家步入现实,就有艳遇发生,且必须“猎”“艳”以报生活所赐予之遇“艳”之恩。而等到“艳”手到擒来,化为张张照片,那么惊险就此结束。从这个意义上说,涉“猎”从影,既是艳遇的开始,也是艳遇的结束。好不悲凉。
陆元敏虽然是一个看似羞涩的人,但他的照片却多有近身肉搏甚至出手狠毒的感觉。他与对象处得这么近,“平气”(日语单词,有淡淡出手之意)下手,框取到的往往是局部,因而许多“艳”都是被他放大了看,有时不免惊悚。
他因事物之“艳”而举(相机),但许多事物同时也是因“遇”他之“猎”而生“艳”,因了他的见“猎”心喜,他举机(相机)行事,“猎”手著文章,事物因而大“艳”其“艳”。同时,众多事物在这样的“猎”“艳”老手面前,是谓不举(相机)而不“艳”。他是就近下手,无声掠夺,到手的,却是世间万物各艳其“艳”的绝色。他与现实中万物的艳遇,以独特的反应方式丰富了我们对于“艳遇”的认识。
我们从他的照片得知,“艳遇”虽也因人而异,而人也却因“艳遇”而显其异。原来,作为一种美学方式的抓拍摄影,与世界的关系是如此的复杂与有趣。而陆元敏的贡献,就在于以不同的“猎”法,提出了各自质地不同的“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