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6月钱君匋先生在南昌路新居(沈建中摄)
上世纪80年代,钱君匋先生(前排左三)与朱屺瞻(左四)在杭州孤山西泠印社合影
茅盾为《钱君匋长跋巨印选》题签
鲁迅 钱君匋 作
《茅盾印谱》封面 钱君匋 设计
丰子恺年五十以后作 钱君匋 作
巴金藏书 钱君匋 作
大千写记 钱君匋 作
潘天寿 钱君匋 作
刘海粟印 钱君匋 作
◆沈建中
以前去无倦苦斋受益颇多,每当念及钱君匋夫子,我总认为他是一位“大雅大俗”之人,他的奇迹在于“雅”与“俗”巧妙得当地融和,这正造就了“伟大”。
我常想为钱君匋夫子做点什么事,如此愿望有几年了,近日,《方寸聚清音 钱君匋印艺谭》出版,多少有些欣慰。许久没来这一带,出了地铁口是淡水路,应该往右走,我不禁向左一瞥,因为南昌路83弄无倦苦斋就在不远处。
钱夫子聚众艺于一身又超一流,素谙鉴赏之术,还创办桐乡君匋艺术院和海宁钱君匋艺术研究馆,当然又精通博物馆保存与陈列之学。我为此惊讶、赞叹,视如奇迹,有次居然与钱夫子开起了玩笑,有治学开了“四扇窗”的说法,而您在艺坛上却是“八面威风”。
无倦苦斋 不争短长
记得乙亥初春他心脏大病,出院后在瑞金宾馆休养两个月,便按捺不住赴外地旅游,秋后医生算账,无奈闭户静养。就在此数月间,承老夫子不弃,我获得机会亲承謦欬,多少能听他把自己如何倔强当作笑话来数落。其实他并非穷孩子出身,一到学龄入私塾,却发生把砚台摔地,戒尺扔出窗外之顽事,塾师大怒,其父只得挈他回家。是否自此发轫,遂有其毕生之个人奋斗。过了年又进小学就读,以第二名毕业。
他总念念不忘自己少年赴沪学艺是靠向米行借贷三百元起步的,自此为钱烦恼的事便多了起来。礼拜天逛城隍庙,旧字画多而廉,可惜太穷。既然学艺财力有限,勤俭便为不二法门。暑假返乡要买《石鼓文》临写,便哀求母亲:“我一定想办法省下这两块钱来,人家一个月洗澡、剃头两次,我减少一半,不买零食吃,也不坐电车,找旧的纸头练字。”当珂罗版《流沙坠简》印行,他跑到富晋书店站阅,最后书店将其作为滞销书出售,他掏空口袋仅剩饭钱。
其名号风风韵韵不下几十目,而我独喜欢其筹赵之谦署“无闷”、黄士陵署“倦叟”、吴昌硕署“苦铁”、齐白石(“齐”通“斋”)之首字为“无倦苦斋”,确实象征其精神境界。
去多了无倦苦斋,让我改变了视其“苦行僧”的印象。他平日寡言少语,通常忙不过来,对时间可谓“吝啬”。其弟子披露过他一段自我检讨,“凡与我无关的事,都不去过问,都不去关心”,依此可见以老庄为养生主旨,经受翻云覆雨人事,夫子自道:“这些年来已无脾气了,遇到不愉快的事至多几分钟有点不高兴就过去了,与人也不争短长,逆来顺受。”
记得徐中玉先生为助我采访写了一批介绍信寄来,内有致钱夫子,给他看了,想不到他说,徐先生是市作协主席,要留下此信收藏。我却胡搅蛮缠地要他画页扇面交换,他随手画起墨荷,笔意恣肆地仿佛将墨泼上去哉,还开起玩笑:“侬要替我拍照,我身上大都冒牌货,牙齿假的,眼睛动过白内障手术,心脏靠起搏器帮忙,呼吸靠氧气瓶补充。”我体会出其颖悟,他空闲会聊起孩时与阿七、小狗几位玩伴跑到酿酒作坊,爬上石缸舀酒大喝至醉倒;供职神州国光社时与胡秋原面对面办公,胡氏与他开了绝妙玩笑。许多年过去了,有时想起会暗自好笑,真的诙谐机巧。
无倦苦斋座上客,“鸿儒”“白丁”兼而有之,老夫子从不假正经、端架子、摆谱,虽行动率性,可极为厚道温情,手下打杂的青年“志愿者”特别多,苦差事一呼百应,对帮过他的人总心存感念而赏书画。
其“勤”可感 其“俭”动人
卖文鬻画,天经地义。他确实创作了大量商品书画,导致身后拍卖价格难以飙升。因此有人闲话“挣钱”是其画外功夫,坊间喻之印钞机,一个早晨能产出几万元的产品。我是亲眼看见的。1996年索字求画特别多,虽辛苦但极快乐,“南昌路是风水宝地,动迁来此生意兴隆,从前万叶书店搬到这里也发财。”当时我已很少去拜访,有次他通知我要早点去。我八点赶到,他正吃稀饭,边指挥书佣在刚写的一批对联上盖章,他说,有人订购一百副对联,晨起即书,连续三天告成。毕竟是安装心脏起搏器的九十又一老人,照例每晚临睡前铺好宣纸、换好水,晨六时起床从事创作两小时再吃早餐,落款均“百岁开一”,还说自己像庄稼人。这让我异常相信性格决定命运之论。钱老爱钱,总说“自己劳动所得”,生怕别人忽略。我以为他善于聚财得力于勤俭,其“勤”可感,其“俭”更动人了。他家有煤气,仍叫保姆到老虎灶泡开水,他请门徒算过泡开水要比自家烧水划算;他书斋里囤积的宣纸用也用不完,却舍不得丢弃哪怕半张小纸片,凡属废纸都裁成小块,用作盖章时垫上,或擦鼻涕,或当手纸。类似省吃俭用的“钱”事并非传闻,连他本人都直言不讳,由此便察觉出他的实在。
其有谈“钱”事二印,朱文“嫌其铜臭”,边刻:“其实是个没钱的人,无所谓铜臭。不过姓了钱,就不免带着一些了。戏刻。”白文“人间造孽”,边刻:“人都以为钱总是造孽的,但我以为并不尽然,造福的时候也有吧?豫堂刻以自嬉。”他一再说:“没钱怎么办事?但我从不做守财奴,一分一分挣,一万一万花。”他如何花钱呢?1949年他往厂肆访画,见齐白石《红莲鸣蝉》索价一百元,欲削价二十元不得,归沪悒悒;翌年进京,店主持价不售,只能“徒存想望而已”;第三年仍见悬原处,遂以旧价购得。
乐善好施 散财有道
他毕生聚财绝不贪财,乐善好施,早期润格“书面画每幅十五元”,“非关文化之书籍不画,指定题材者不画”,听说当年水沫书店的书衣都请他装帧,他一律优惠十元,朋友的书则半价。他得知缪天瑞《律学》书稿被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退回,不怕赔本,主动接纳出版。他的书在亚东图书馆出版所得稿费,悉数接济学生秦淑贞就读上海美专;巴金初来上海生活窘迫,索非请他帮忙,他以月薪三分之一相助;抗战之初还资助吕骥赴延安;曾自豪地告诉我一九七五年出资建造茅盾铜像:“那时一万元可抵现在十万元。”他除购置住宅、送子留学及自费出版外,最大开销是收购文物,八十岁时倾其所有捐赠桐乡四千余件珍品;此后又辛勤耕作,捐赠十年间积聚的藏品和自作精品千余件给海宁——能谓散财有道否?
很多人都晓得其润格没准价,人情经常成筹码,因为他太好商量。大凡与他有交情之友都能体验其豪爽侠义,只要你开得出口,就能听到“马上就画,现在就写”的应答,就能看到“立刻铺纸,欣然命笔”之情形。尽管他热情爽快,可对于脸皮黑厚纠缠之徒,从不拖延了事,总是断然拒绝而引发“小气”“抠门”的非议,一旦因买卖生摩擦,在他却以“余欲辩解,毫无用处,只得自认倒霉”之态度处置。正像一个人的功名会被流言所害,老夫子也不例外。
回到开篇。那天,我很快进了金鹿大楼,当坐在钱夫子长子、旅美多年的大绪先生面前,听他喃喃细语往事,很有几分其父形神,仿佛时光倒流,钱夫子那特有的带哮鸣音的老慢支喘息声好像又回响起来。这些年既未流传钱府争长竞短之小道消息,亦没见频频曝光于媒体来吆喝父辈遗产,倘遇獐头鼠目者也能宽容。钱夫子身后安宁,真有福气啊,可否视其“大智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