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3日 星期六
行稳致远(篆刻) “孤勇者” 走过南京东路 上图与翻译界的故事 三个“两万步”,走出新机遇 昨日的世界
第12版:夜光杯 2022-08-26

昨日的世界

邵毅平

孤陋寡闻的我以为,至少有两个欧洲人,从纳粹崛起之初,就不受任何蒙骗,不抱任何幻想——一个是丘吉尔,一个是茨威格。我们只说后者。

茨威格在纳粹上台后不久,就早早移居英国;至二战开始以后,更是远远流亡巴西。在流亡巴西前不久,他曾造访过那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而流亡巴西以后,由于他的文学名声,当地对他礼遇有加。“它如此友善,如此好客地给我和我的工作以休息场所。我对这个国家的热爱与日俱增。自从操我自己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而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亦已自我毁灭之后,我在这里比在任何地方都更愿意从头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既不处于纳粹魔爪之下,又不置身大战硝烟之中,却在流亡巴西后不久,在这个“世外桃源”里,夫妻双双一起自杀了!

在其《绝命书》中,在表达了上述对巴西的感谢后,茨威格陈述了自杀的理由:“但是一个人年逾六十,再度完全重新开始,是需要特别的力量的,而我的力量却经过长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而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我的生命为好。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财富。”而在他的回忆录《昨日的世界》中,类似的想法也已初露端倪:“我过去的所有联系都被扯断了,过去所有的一切,曾经有过的一切,都被粉碎了……我感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孤独。”但至少在写回忆录的时候,他还没有对世界完全绝望,对历史的重建仍抱有信心,况且他的作品还有美国市场。但他还是走出了那致命的一步。

对其《绝命书》中所说的理由,我们不免感到深深的矛盾,似乎既可以理解,又难以理解。说可以理解,是知道他已筋疲力尽,畏惧开始新的生活;说难以理解,是他本可以选择休息,实无必要走上死路。

其实,早在自杀的三十二年前,他就写过一篇预言式的小说,那就是《贵妇失宠》(1910),其中似乎有一把隐秘的钥匙,有助于理解他的自杀。

波旁公爵被路易十五褫夺了权力,其情人德·普里夫人因此失宠,回到了诺曼底她自己的庄园。两年来是她统治了整个的法兰西,她愿意相信失宠只是暂时的,她已经预先尝到了复仇的快乐。但是从此没有人再理睬她,她发出去的信件都石沉大海,巴黎社交界已经把她遗忘。她尝试着过悠闲的庄园生活,但实在适应不了无所事事,不能忍受没有权势和奉承。在当过法国的女主人之后,她无法在庄园里充当农妇。可是过去的生活一去不回,而放逐的岁月无穷无尽。绝望之余,她自导自演了一出闹剧,预言了自己的死亡日期,到了那天果然服毒身亡。然而讽刺的是,她自杀的消息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巴黎被一场精彩的魔术表演征服,转眼就忘了德·普里夫人的下场。

历史上失宠的贵妇多了去了,但只有茨威格笔下的这个贵妇,难以忍受巨大的落差和无尽的孤寂,竟不惜以身家性命相搏,甘愿为过去的生活殉葬。茨威格是把自己的性情赋予了她,才写出了这样一篇激烈的小说,也预言了自己三十二年后的命运?

如果把茨威格比作贵妇,那么德语世界和整个欧洲,就是他曾君临的法兰西。此前他一直用德语写作,把自己的岁月变成作品,在欧洲拥有广大的读者,活在读者的热爱之中,每篇小说杰作的诞生,都是读者的盛大节日,也是他收获荣耀之时。然而现在,他“失宠”了,巴西成了他的诺曼底庄园。尽管他生命无虞,衣食无忧,名声犹在,却没有机会出版,也不再拥有读者。昨日的世界一去不返,孤寂的他已生无可恋。

顺便说下,不仅茨威格,许多文人都在作品里预言了自己的命运:普希金的连斯基决斗身亡,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自我了断,谢阁兰的勒内·莱斯死因成谜……

但与那个被人转瞬即忘的贵妇不同,茨威格从来没有被读者遗忘,即使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十年,我们仍在这里谈论他和他的小说。只是我们为他感到深深的惋惜,竟以如此方式告别昨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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