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斌
在给骡子铡干草的时候,我小声对祖父说,我想偷老黄奶奶的枣子。祖父笑着摇了摇头,也或者并不在意,那匹又高又大的骡子正伸长了嘴巴对他哈气。
老黄奶奶和我家相邻。她老伴走得早,没有子女,脾气有些怪。平日里躲在院子里从不出来。只有枣子熟了,她准一早搬个柳木小凳,端坐在枣树下守着。我从没见她走开过,因为我想用竹竿搂几下,或者上树。但只要我有这种念头,总能看到她在凶巴巴地张望着。
我家门前隔路是一个小水塘,这棵枣树一半生长在路边,一半生长在水塘里。夏天的时候,我跳到水塘里扎猛子,常会撞上它遒劲的根。靠着水土滋养,老黄奶奶的枣树名声在外。那些枣子又大又甜,有时候风一吹,“哗哗啦啦”的枣雨就砸得路人笑声不断。这也是老黄奶奶守望的意义所在,总有不少孩子一整天在枣树下跑来跑去,等风来。
也有不少瓜娃子和我一样,喜欢在水塘里扎猛子。和摔落在路边的裂枣不同,那一枚枚红彤彤的枣子,雀跃着从树上跳下来,然后“嚯”地在水面上跃起。这就到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谁的水性最好、眼神最好、速度最快,多是在枣子跃起的那一瞬间稳稳抓住,然后在水底完成“囫囵吞枣”,免得抢来抢去。
到了来年,水塘边总有不少枣苗儿生出来。这多半是被我们遗弃的枣核,时光一转,它们又像那棵枣树的子孙般围在膝下了。
掉落的这些,老黄奶奶视而不见,只要不去动她的树。
铡完最后一捆干草,月亮慢慢浮上来了。关于“偷枣”这个计划我做了不少准备,从枣子的区域分布,到枝干的承重估算。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老黄奶奶,要知道,晚饭后时有不少顽童上树偷枣,被她用手电一照,大声呵斥的声音半个村子都能听得到。
晚上十点钟,整个村子慢慢安静下来了。天作之合,父亲出远门去了。我把帆布书包掏空,挎在腰间。老黄奶奶的大门早已关了。月光跟了我一路,到了树下,又慢慢和枣树重叠,融合。
我躲在靠近水塘的一侧,贴住枣树,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枣树的树皮粗糙,像老黄奶奶的脸。环剥处更凹凸不平,有不少细碎嵌握在掌心里,隐隐作痛。但我已顾不得这些,这时,树上才是最安全的。
终于上来了。我站在树杈上往下望,月光下的另一个我在水塘里不知所措。沿着白天的记忆继续往上爬,稚嫩的侧枝上铺满了倒刺,似乎对我的到来充满敌意。我被刺中几回,就像被老黄奶奶锋利的目光刺中了。但胜利的喜悦早已掩盖了一切,我听到不少枣子“咕咚、咕咚”掉落在水里,这样的声响在深夜格外刺耳,让我不得不加快速度。到了后来,书包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枣子和一些被扯得稀碎的枣叶。
次日一早,我还在梦中,就被老黄奶奶的哭声吵醒了。我吓得一个激灵,知道大事不妙。枣树下围了很多人,好像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来了。我装作若无其事,但估计早就脸色苍白。那棵枣树昨晚经过了怎样的洗劫啊,水塘里四处漂着残枝落叶,抬头望去,枣叶都被撸光了。
父亲在骡槽旁找到了我的书包。那些枣子还带着雾
蒙蒙的露珠,我一颗都没敢吃。他从水塘边捞起一段细长的枣枝,那是我折断的,抽在身上霍霍地疼。老黄奶奶反而平静了,她从父亲手里夺过枣枝,嘴里一直喃喃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后来,祖父告诉我,老黄奶奶原本有个儿子,叫枣生。枣生儿时顽皮,爬上枣树摔到水塘里,淹死了。打那以后,老黄奶奶就一直守着这棵枣树,其实,她是怕别的孩子像枣生一样跌落到水塘里。
而每年她都会将枣子分给邻居。我想,她正以某种方式守护着这片故土,这棵枣树也成了她的另一个孩子,她悉心呵护,而枣树也陪着她走过了每一个春秋。就像爱从未消失,深藏在守望和分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