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
十多年前,我在上海生活了三个月。是春天。
那是我第一次在南方城市生活这么久。此前和之后,从未在南方城市待超过七天的时间。这使得我当时有足够的时间来感受和体会南方生活。对于一个北方佬来说,南方的诸多地方,是陌生的也是新鲜的,足以吸引我。
跑到上海,不仅把我从北方气候与生活习惯中生生地切断,也把我从熟悉的北方职场中拔了出来。我刻意地与上海公司的同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有选择扎堆租住在一起,而是租了离公司更远一些的公寓,这样的话,下班出电梯互相道别,转弯走入街道后,我像一滴水被扔进了大海——像一滴淡水被扔进了满是咸味的海水里。
没有人认识我。这个时候就算我不慎脚滑摔倒,或者走神不幸撞上了电线杆,也不会感到尴尬。我唯一感觉到熟悉的,是看不见的手机信号,它还紧紧地追随着我,不停地在向整个世界同步传输我所在的位置,每个知道我号码的人,都能够在几秒钟之内迅速地找到我。所以有时候我会把手机关掉,来体会那种彻彻底底的陌生。
我像一名初中生那样,经常在街边吃点东西后,进入一个台球厅,在那里和陌生人打几盘台球。没有对手或者累了的时候,会在边侧的一排游戏机选择一台玩一会儿。都是相当简单的游戏,我会不停地和机器里藏着的电脑芯片玩智力游戏,战胜机器的快乐让人雀跃,同时,代币叮叮当当跌落出来的声音悦耳又迷人。我经常把剩下的硬币或者剩下的代币放在牛仔裤后面的裤兜里,边走边用手去搅动它们,听着它们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错觉自己很富有。
更多漫长的夜,我在上海的市井街巷里穿行。不会走那些灯火辉煌的大街,而是专挑黑黢黢的巷弄行走。被阴影占满的上海巷弄有种特别的诗意,那阴影仿佛是透明的,发着薄而晶莹的光。晾衣服的竹竿架在头顶上。每一扇窗户都小小的,同样小小的阳台上有夜来香的气息传来。可以看见孩子在亮灯的窗户后面写作业。永远有阿姨用我听不懂的上海话在拉家常。我用快而匀速的步伐走着,整个五官都在捕捉着巷道里的各种声音、味道、气息,皮肤上的毛孔仿佛全部打开。偶尔会一脚踩到一个浅而又浅的小水坑里,那是带有洗衣液泡沫的水坑,我觉察到了那泡沫在脚底下二次“爆炸”的触感,觉得莫名其妙地开心。
在上海巷弄里的夜游,通常会在23时前后结束。这样一通乱七八糟地走下来,完全会走迷路,再回住所的时候,要依赖手机地图导航才能找得回去。但我对迷路这回事,乐此不疲。我的方向感太好,一般不会迷路,就跟酒量好的人怎么都喝不醉一样,不太好玩。所以,人为制造出来的迷路,会刷新我对自己身份、精神、内心的认知。
当一不小心从黑暗的巷子走进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时,闪烁的红绿灯与霓虹灯,高大的建筑,刺耳的胎噪等构成的信息,会让我产生天旋地转的晕眩感,我觉得这是陌生的一个很高的境界,它把人拔高,也把人压低,在高与低之间,不停地摔打。在这种晕眩感消失之后,整个人如同从高空回到地面,经历这个过程之后,身体里的细胞,仿佛被整体更换过一遍。上海给予我的外乡人身份,让我十分着迷。
深夜躺在公寓房间里的时候,常会想一些东西。在陌生之地的胡思乱想中,想到的问题或者事情没有大小高低之分,它们都是天上的云朵,在大脑构造出来的一个宏大天空中飘来飘去,偶尔碰撞也不会制造雷雨。等到我回到北京以后,这种胡思乱想延续了好长时间。
有三四年未曾到过上海了,但对我而言,曾经陌生的上海,已经有些熟悉,因为漫步过的上海在头脑里一直不断地丰富着,变化着,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