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江南书序

俞果

绍兴，既有稽山鉴水之欢，亦具鉴湖女侠之雄，更兼大禹魂魄的厚重。这片形胜之地非常奇特，人说“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污纳垢之地”，颇具江南燕赵河朔之风。稽山镜水之域，山雄水柔，巾帼不让须眉，有西施、曹娥、祝英台、唐婉、秋瑾之星光灿烂，以美女、孝女、倩女、才女、侠女而饮誉天下。

有俊彦宏才也有士行高品，尤以笔墨文气秀甲天下，兰亭胜迹，无愧为江南锦绣作序。

《兰亭集序》太雅，王羲之名头太大。“天下行书第一”，千余年来被奉为神灵。以此观之，兰亭之名大过绍兴，犹如西湖之名大过杭州。

水畔修褉，文人集会，流觞曲水，一觞一咏，四十二位文人骚客赋诗唱和。结个集子，留作纪念。嘱老王作篇序，他趁着醉意，用一支鼠须笔，在蚕茧纸上挥洒一番，居然书文双绝，成就了个千古名篇。

古人太潇洒，喜爱抖机灵。比如写个字，有人束茅为笔，有人喜欢在衣服上“题襟”，有人爱好在素裳上“书裙”。李后主善“撮襟书”（捏住衣角当笔），张旭干脆“或以头濡墨而书”。技高人胆大，随时随地给你秀一把。

王羲之不简单呀，琅琊王氏，“王与马，共天下”的天下第一大族，丞相王导之后。和王羲之一起参与兰亭流觞唱和的谢安，乃绍兴“东山再起”之谢氏，就是名诗“旧时王谢堂前燕”中的谢安。天下第一、第二大族混在一起玩，能不风云际会？

《兰亭集序》于秦篆汉隶之后开新篇，影响至今。王羲之书法确实秀中有骨，雄中存韵。鲁迅书法碑意浓郁，但大多数书家都是帖气流畅。传统习字基本上从帖学入门，二王帖学乃为源流。按照“由唐溯晋”的路径，后世书家往往言必称晋。倘若能在书法中得到一些“晋味”，视之为终身大成就。

虽说书画同源，其实分宗。以书入画者，基本不会差到哪里。以画入书者，则难说矣。书品高于画品，应作如是观。很多行家看画，非常注重款识笔力，就是这个道理。

名气太响，也易惹是非。有研究者经过十多年考证认为，兰亭雅集可能是一次秘密会议，由王羲之主持，事关东晋前途命运。当时东晋确与前秦、前燕对峙，东晋也试图北伐复国。王氏后裔对此表示，此说闻所未闻，但并未否定。

我到兰亭的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一条若耶溪逶迤而行，有水，山就活了。有山有水，景致亮了。

古人运笔擅长捻管转锋，毛笔在指间转动，上下左右自如，此法少有人会用。王羲之帖中二十个“之”字，别具姿态，无一雷同。非此运笔，难以中锋立骨，侧笔取妍，藏蕴含蓄又锋芒毕现。

书法在古代科举考试中是录取考生的第一标准。字若不佳，有些考官是不看文章的，一扔了事。所以，书法为士子的招牌。随之，字帖、印谱之类均被当作升官发财的“秘籍”，所以古人的字都规整俊逸。

清朝一位状元毕沅，考试时作文非常棒，理应第一名。只因字稍差，被判第四名。后因殿试时乾隆皇帝折服其文，又改判第一。明末书画大家董其昌的经历更是跌宕起伏，他自述，十七岁时会考，松江知府衷贞吉批卷时，按董的文才应列第一，但嫌其字劣，改为第二。此事刺激了董，反而促成他后来成了一代书法宗师。

士子字好，那是第一脸面。古代从无书法家一说，士人学子都可称书法家，写字仅手段而已。哪料今日竟有专门以写字为业的书法家。以此看王羲之，倍觉他伟岸高大。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深邃幽美，怀远归隐。后世未觉其乱，只感叹一种苍凉辽阔之美。中国书法自晋唐之后一直不振，亦步亦趋，谄事先辈，媚附前代。

画家惜墨留白借地为雪，书家枯墨干涩意断笔连。以无墨之笔硬拖下来，在纸上擦出拙的效果。或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或丁香枝上，豆蔻梢头。一半春华，终结秋实。初识只作乍见之喜，日后惊于久观不厌。

今天的兰亭已具书坛之郡望，王羲之奇峭突兀，“书圣”之后，一丸封泥，所有名字只剩闪烁其词，一任风雨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