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
由我翻译的武田百合子《日日杂记》于年初出版,获得了一些好评。从春天起,我开始翻译她的《富士日记》。武田百合子生于1925年,她的丈夫是小说家武田泰淳,夫妻俩均已过世。从1964年到1976年,武田一家人(泰淳、百合子和女儿武田花)往返于东京赤坂和山梨县富士山麓的“武田山庄”,过着城市和山野的双重生活。百合子被丈夫催着写的山居日记,在泰淳去世后出版,便是《富士日记》。从此,她不再是作家身后的妻子,成了一名作家。
作为译者,跟着百合子的日记一路走来,仿佛呼吸着20世纪60年代的空气。武田家和山下当地人的交往频繁又亲切,日记中不乏吃喝细节,加油站大叔、石材店老板、管理处的人,常在武田家无拘无束地聊天。有一年冬天,百合子不慎将后备箱钥匙落在地上,下雪后没法找,加油站大叔在大年夜(12月31日)上山帮忙开锁,忙完便喝了起来,还念了自己写的俳句,不知不觉待到很晚,他的家人急坏了。
近来结识的另一位百合子“粉丝”告诉我,加油站还在,你可以去拜访。在红叶季,我们找了个晴日,打算坐火车前往下吉田,再去河口湖。没想到恰好是“文化日”,富士回游特急的票售罄,只好到大月再转车。下吉田的新仓山据说是登高看富士山的好位置,这时秋色正佳,一丛丛一株株的红叶高悬在398级台阶上,阳光一照,璀璨如玛瑙。登高的过程中,不断有人驻足举起手机拍摄红叶。到了展望台,人更多了。富士山的蓝色圆锥仅有顶上一抹白,让人想起浮世绘。一位大叔边用三脚架拍照,边对旁人说,我拍了十五年的富士山,在这个季节这么晴朗,很少见。
河口湖的旅游气息远比下吉田浓厚。从车站出来,站前的大巴直通新宿以及东京站,跟着闯入眼帘的是寄存箱、混杂着英文的店铺招牌、宛如新潮咖啡馆的寿司店。到处是人。
加油站不在游客们的区域,乍看有些萧瑟。穿过停车场走进玻璃门,在沙发上半躺着休息的大妈以为我们是客人,起身招呼。我报上介绍我们来的朋友的名字,说明来意,她热情地倒上茶,又拿出吐司和饼干,问,你们去了山庄吗?我说太远啦,我们坐火车来的,不开车上不去,上午去了新仓山。大妈说,以前武田家可不去那里,那地方也就是这几年才变得热门。从前只有冈崎朋美,那个奥运速滑选手,爬台阶当作训练。我说,我还去了下吉田的商店街,可能因为放假,店都关着。大妈说,那里已经变成卷帘门街啦。
卷帘门街指的是店铺纷纷倒闭的萧条地段。从前的下吉田很热闹,武田百合子常开车去购物。这一刻,我恍然意识到,毕竟书中鲜活的街道和人,和现在隔了将近六十年。不变的是人的和善。大妈最后硬是让我们把吐司带上,说可以火车上吃,又说,我们今天太忙了,没有人手带你们去山庄。
加油站的生意比我最初以为的要好,和我们交谈的十几分钟里,不断有人来加油,又有邻居来观赏昙花。邻居离开时,大妈剪了几枝海棠花让人带走。
“这回没有关东煮,摆着带有‘双叶的肉包’广告的蒸笼,在卖肉包和豆沙包。店里的人都让我们吃包子。看来学校放假,两个女儿在干活。大叔出来了,不好意思地说:‘大年夜我太得意了。我在反省。’他的脸是刚去过理发店的模样。”(《富士日记》1966.1.3)
直到道别,我也不好意思问,大妈究竟是两个女儿中的哪一个。文中的“大叔”是她的父亲,想来早已过世。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也走了,留下从前的世界的光影,给后来者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