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红娟
在乡下长大,对山不算陌生,什么季节山里最热闹、开什么花,大抵是知道的。
一般的花通常开在春天,映山红,火红的、淡紫的,这儿一簇,那儿一丛,既开在低缓的山丘上,也开在林茂的深山里,远远望去,漫山遍野的绿色中逸出一团团红,让人心向往之。
相对而言,冬季的山显得清寂,在山上大致能看到的除了雪花可能只有茶叶花了。白色的茶叶花,一小朵、一小朵,密集又低调地开在低矮的茶树上,白绿相间的花树在枯瘦的山丘上,远望只见一片绿,近观倒有一番清韵和雅致。
村里有很多茶山,它们大多在山丘上,茶园之间座座相连,它们不像山脊线轮廓分明,但它们和缓的线条常常成为村庄间的分界线。看到那片茶山,便知山下有哪些村庄。傍晚,人们生火做饭,袅袅炊烟从低矮的茶山间升起,晚归者便有了温暖的港湾。
我家有一座承包的茶山,山脚下傍着一片茂密的竹林。冬天没处玩,常和家人穿了球鞋去爬茶山。穿行在一垄一垄的茶园里,正好赶上白色的茶叶花开。清晨的茶园,雾气氤氲,茶花上还凝着新鲜晶莹的露珠,欲坠未坠地挂着,使山乡的冬天变得颇有仙气。忙碌的小蜜蜂扇动翅膀,在一朵朵茶叶花间来去穿梭,这里是它们冬天的蜜源和粮仓。受小蜜蜂启发,我们也采几朵,将嘴对准黄色花蕊,啜吮花蜜。尽管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多少年过去了,可那份来自山野的甜蜜如洁白的茶叶花,一直开在心里,不曾散去。
茶叶花谢幕后,春天跟着季节的雨水登场了,梅花、桃花、梨花赶着趟儿地来到这个热烈互动的世界。过了一秋一冬的茶叶开始抽青冒芽,村民们如往年一样戴着草帽到山上采茶叶。人们围着纡身布,将布折成兜,一边嘴里说着家长里短,一边双手在茶叶上飞舞,将一把把透着青草味的茶叶塞进布兜里,冷寂了一个冬天的山乡又热闹了。这时,有人开着拖拉机来村里收购茶叶。采茶者下山了,不忘随手带一把野小笋和蕨菜回家。人们将一天的所获全部卖给茶商,换成现钱,心里如吃了山茶花般的甜蜜。
这种采茶的经历我小时候也体验过。清明时节,气温回升,在山上采茶已颇感热,戴着草帽的头发常常是湿的,小脸也总被太阳晒得通红。我们将目光投射在茶树上的同时,心思也总被茶园里火红的覆盆子和树莓吸引,酸酸的、甜甜的野果调节了劳动的单调和乏味。回想那样的生活,何尝不是幸福的游园?
童年远去,山乡吮蜜记和采茶记已成为一本本相册荏苒在时光里。
那日,临近大寒节气,参加县茶文化研究会的年会活动。迎着冷风,穿过晨雾,考察瑶池茶园。行至山冈,云雾尚未散去,深冬的茶园依旧青绿。眼前的瑶池茶园以《千里江山图》中的一角,呈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风起,寒意阵阵,在茶园行走,未见满山满垄的春花,却遇见了孩提时带给我们无限回忆的茶叶花,无数洁白温润的茶叶花,在浓密的茶叶间凌寒盛开。不禁驻足,细观,它们有的紧挨着,静静地浅笑;有的尚未开放,只是一个白色的小骨朵;有的已谢,整朵残花落在茶树根。它们的样子恰巧对应了“一捧黄土埋玉骨,万分寂寞半娇颜”的诗句。
据说在日本幕府时代,禅宗思想倡导宁静淡泊、幽深典雅的生活情绪,人们形成了质朴、优雅、娴静的心境。当时有一首日本诗歌:“老屋凄凉苔半遮,门前谁肯暂留车,童儿解我招佳客,不扫山茶满地花。”诗歌描述了茶花散落在一个铺满了青苔的屋门前,而落花依然娴静悠然。诗里的落花不仅没有给人凄凉的感觉,反而有种凛冽的味道。也许诗里的茶花跟我们村里和瑶池茶园里的白色茶叶花不是同一种品种,但它们呈现的美感和意境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