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温州这座城市很有意思。明明有着人文荟萃的儒雅历史和奇山秀水的自然景观,可一想到温州,总会首先想到一种商性的标签,一种经营的范式。历史文化名城的属性常被商贸之城的气质掩盖。
当代温州人有股温州味。他们是很容易被辨认的苏浙群体,有着相当的独特性。故乡三面依山一面靠海、山多地少、远离中心的地貌和屡遭台风袭击的气候,使得他们必须走出去闯荡四海、大胆悍勇、百折不挠。这也使得温州人对于物质财富的追求意识尤其强烈,积聚财富的嗅觉和手法也更为灵活迅速,在一段时期内风光无限。“温州模式”“温州精神”被作为浙江精神的典型,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中,他们是探路急先锋。在20世纪初的炒房团浪潮中,温州人最为突出。
上世纪90年代后期我的大学时代,隔壁寝室有个来自温州瑞安农村的女孩,她的普通话等级很高,不过一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会瞬间切换成方言,语速再慢我也猜不出大概意思。同室的山东女孩每次都戏谑她的温州“鸟语”。作为世界上最难懂的语言之一,温州话记录着宋朝甚至更早时期汉语的特点,保留大量原住词汇,曾作为军事密码在越南战争中立过奇功。
瑞安女孩每次从老家回上海,要翻山越岭坐近10小时长途汽车,那时瑞安还未通铁路,温福、甬台温铁路在10年后才修建而成,更别说高铁。温州在很长时间里还是铁路尽头站,而非枢纽。她回来时总不忘带一口结实的、印有“温州”二字的灰色旅行袋,里面鼓鼓囊囊塞满毛巾、发卡、淋浴帽、肥皂盒等各式杂物,主要目的是售卖给同学。这是她从老家镇上批发来的,她老家镇上的东西又是从义乌批发来的。二三十元可装满一旅行袋。俗话说“无商不活”,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识了温州人的商性和活力。
她给我吃自家腌制的鳗鲞和鸭舌。我边吃边说,温州很富啊,高楼大厦,温商云集,美食密布。她说,你不知道,温州市里富,我们乡下很穷的,根本不是一码事。
中文系毕业的瑞安女孩毕业三年后弃文从商,从卖花蛤生蒜开始,到后来在温州市中心五马街拥有三个食肆,她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完成了原始积累。她当年为何要考汉语言文学专业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温州人是浪漫的,更是现实的。是仰慕风花雪月的,更是坎坷强硬又生机勃勃的。
温州自古就是一座开放的城市,南宋建都临安,温州得以繁华。温州人并非天生擅长经商和闯荡,在新中国成立以前,温州商人并不突出,反而在文教、学术等方面有相当的成就。著名的永嘉学派就诞生于温州永嘉。其实温州的文脉源远流长,南北朝时期衣冠南渡,大量中原士子带着书册与画卷来到江南,唐朝时温州已人文荟萃,南宋时中原文明再次南迁,“人物满东瓯”,温州文气浓得化不开。
这些年来温州的城市名片上印着一溜头衔:中国鞋都、中国服装之城、中国金属外壳打火机生产基地……政府、商会、企业各司其职,组成了温州繁荣的市场经济,也体现出温州强韧的民间社会的活力。搞推销、包柜台、租飞机、辟航线、民间金融,温州人都创了风气之先,当年凭借皮鞋纽扣打火机赚来血汗钱的温州人,也为交通闭塞的故乡修建了机场和火车站。一二线城市房价的涨落,在相当长历史时期内,温州人的作用很明显。他们常被视为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形象缩影,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活跃着他们的身影。温州人口有900多万,在温州以外的温州人,或许也不会少于这个数字。
温州模式曾在上世纪90年代如日中天,却也暴露了发展过程中的一些弊端。后来温州人在挫折中坚定了品牌意识,思维步入2.0时代,打造了不少日后驰名全国的温州品牌。
区别于杭嘉湖平原人士的温润细致和浙东沿海宁波台州人士的坚忍开拓,温州人将大胆外向的商业气质发挥到了极致。他们敢拼有梦想,也乐于消费享乐。他们很看重面子,请客必有大半桌以上硬菜,穿戴大牌居多,温州可能是浙江豪车最多的城市之一。在商业氛围和多元文化熏陶下的温州女性,长于发掘和包装,落落大方,似乎天生适合服装电商网红经济。在吴越文化与八闽文化之间夹着的温州总让人感到氤氲徘徊的古瓯情结,以“瓯”命名的道路、宾馆、商铺在这座城市随处可见,温州人很为自己是善于制作陶器用以交换的原始瓯人的后代而自豪。这座介于大陆与海之间的东南沿海城市,始终荡漾着商业文明和世俗文化的波影。
这些年我认识不少在上海的温州人,他们的交往方式是热力的。人生只要发生一点事情,他们都要摆酒与人分享。既有开放的风采又有乡土的情怀,还有离经叛道的胆识。我总感觉温州人特别耐折腾、能扛事,他们的命真是很硬的,人生则在世人的争议、矛盾、羡慕嫉妒和钦佩中不断优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