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刑警的生命底蕴

戴民

老刑警队长胡铨在他栉风沐雨的生命节律中，扛过无数艰难困苦，却没扛过疫情。1月10日清晨，猎猎红蓝人民警察旗帜升起之时，他的生命终点定格于自己的节日。

胡铨是老刑警，上海这座城市“东方破晓”时，他就出神入化一般深入敌特虎穴，侦查破案，屡建奇功。直至退休，局长为他颁发退休证，还连同颁发由他最后牵头侦办的一起大案的立功证书，仿佛他生来就是干这行的命，尽管他揶揄自己：“这不是人干的活。”

他是我的前任。我当刑警队长时，免不了请教“祖师爷”，才得知他名字的来历。姓是祖上传下的，名字却是他自取的，这让我好奇。他父亲是旧上海老报馆的一名排字工。他出生时，家中拮据，那时，“报人不饱，恶人不饿”。父母在城隍庙关云长塑像前给他取小名“小关长”，大名胡永根，祈盼儿子来日富贵、忠义善良。然而忧思长长，愁日漫漫，煎熬伴随他长到上海解放前。仲夏，解放军势如破竹，苏州河两岸回到人民怀抱，胡永根上班途中，见周遭马路上躺满持枪酣眠的解放军战士，他内心震撼。被毛主席誉为“金笔汤”的制笔大王汤蒂因是他的师傅，鼓励他报考人民警察。他终于成为沪上最早一批新生代刑警。好歹他念过书，肚里有“货色”，他改名胡铨，说“铨”意味权衡。那天他给我灌“鸡汤”，正儿八经道：人的命运无非是选择与被选择，选择即灵魂的自我安顿；被选择则是时世对你预演造化。我一开始选择做一个除暴安民的刑警，那是叫苦日子教化的。

青年侦查员胡铨，朝气英武，壮怀激烈。围剿蒋匪潜伏上海武装特务组织“东南救国军”，首长单独授命胡铨化身“小阿戆”潜入敌特内部。匪首陈某多番试探，胡铨不愠不火，形态活脱自然，陈某深信不疑，他一改打杂跑腿角色而成为联络员，从而摸清四散各处的匪徒名单，为一举捣毁“东南救国军”立下头功。队里没人知晓他身份，喟叹独缺“小阿戆”尚未归案，胡铨朝战友挤眉弄眼道：“小阿戆”已归队。

其实他绝顶聪颖，沪上业界他是一把“快刀手”。他那双专注深邃的眸子，须臾总能闪现几许光芒，一露出他标志性笑靥，得意也好，狡黠也罢，那神情想必传递出案子有戏的字眼。他的刑警生涯不言传奇，单数经历就够丰富的。过往办案搁在别人这，如过眼云烟，可他经手的案件，笔记本齐身，钢笔字娟秀，真叫人叹服。

上世纪50年代末，闵行新城受世人关注，中外要人频繁参观，胡铨作为内保人才，他出色完成百多批接待保卫任务，大文豪郭沫若还特地为他留下墨宝。但他钟爱刑警事业，毅然放弃优渥境遇，重返刑警岗位。

我退伍到警营最想当刑警，胡铨来培训班挑人，对满座挺直脖颈年轻人问道：“谁能猜猜，我挑选侦查员最看重啥？说八九不离十的，我就带他走。”话音一落，举座默然。我抢先回答：“正义凛然，嫉恶如仇，除暴安良，不怕牺牲……”

“酸不溜秋，哪那么啰嗦，我看两个字就够了！”

全场哄笑，急欲争个头彩却遭奚落，我懊恼不已。“敏锐！”胡铨敛起笑靥，神情庄重而大声道：“当一个刑警，与犯罪打交道，靠敏锐反应，缺了它，你说的那些都做不到，敏锐是一个合格侦查员的天性！”

有家工厂车间主任找一个私自去外地游玩的懒散轻工谈话，遭年轻人吓唬：“再噜里噜苏，做忒侬（杀掉你）！”事情传到胡铨耳里，心头一个激灵，这小子话里有话。胡铨有想法就有办法，按这小子活动轨迹沿途发查询通报，果然，湖南郴州来函，那里刚发生一个抢劫杀人案，胡铨迂回连审代查，坐实了他的犯罪事实。湖南同行不无惊奇：都是有案查案，他倒无案破案，神了。

胡铨不嗜烟，不沾酒，与影视剧描绘的形象不太一样。他日常多有金句，最出挑的是那句：做刑警得有霹雳手段，菩萨心肠。他常对一众麾下苦口婆心说，对犯罪嫌疑人要多动笔头，决不能动拳头。罪犯再凶残，也要把他当人看，天有明暗，人有善恶，刑警是一把扬善止恶的利剑，万不可剑走偏锋。

有个绰号“咸黄鱼”的人欺行霸市，叫胡铨收拾了。服刑期满后怀揣匕首，候在公安局大门外，欲寻仇报复胡铨。相遇时，胡铨眼见对方龇牙怒目，便心知肚明。

“呵，侬回来了？怎么，工作有了吗？”胡铨主动招呼。“饭碗叫侬敲掉啦，跟侬讨口饭吃吃！”“咸黄鱼”咆哮。“好啊，今朝去我家吃饭！”胡铨依然笑呵呵回话。不知怎地，气势汹汹的“咸黄鱼”，见神情笃定的胡铨，骨头酥了大半，“咸黄鱼”吃软不吃硬，心头泛潮，火灭一大半。“算了，饭就不跟侬吃了，求侬帮我找份生活。”“咸黄鱼”话头一转，给自己寻个由头，灰溜溜离去。

胡铨念慈，特地为“咸黄鱼”奔忙，总算替他安置了工作。

真是“欢喜冤家”，有天胡铨下班路上，看见一个老伯摔倒，扶送老伯回家，开门竟是“咸黄鱼”，以为胡铨又来找麻烦，气急败坏道：“侬跟我过不去啊？”“小赤佬，眼乌子张张开，侬碰着好人啦！”“咸黄鱼”面露愧色，翌日寻胡铨，交了那把匕首。

老队长过世，我站在他家门口，几近暮色，他家掩映在浓郁的香樟树丛里，夕阳正款款穿越树顶冠盖，抖落金黄绚烂余晖，琥珀般斑斓，像极了一幅色泽丰润的油画，令人依恋而盘桓。

那时我冥想，我与老队长胡铨刑侦生涯画卷，什么是生命最精彩的底蕴？睿智不是底蕴，勇敢也不是底蕴，经过漫长的岁月，仍能像老队长胡铨那样，保持一份善良，才是生命最精彩的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