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南瑶
2023年,《上海市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专题片》要拍的第一个项目是“绵拳”,拍摄地选定“上海兰桂坊绵拳武术俱乐部”。作为该系列主题片唯一的导演,张蒙舟已拍了近60部作品。
张蒙舟的故事,有关他个人,有关这座城市,有关所有选择不躺平地生活的人,有关每一个不愿碌碌无为度日的普通人。
热心热肠
前一阵,两个外地姑娘骑着自行车被导航导上了南北高架的小视频在抖音和很多视频号上火了,视频里那个开车经过姑娘身边时,放慢车速,摇下车窗,叮嘱她们小心,要帮她们带路,保护她们下高架的热心车主就是张蒙舟。
始终对人对事保持一种热情,是可以支持一个人走很久的。
“这是个挺了不起的项目,不是吗?”确实,一个项目,已坚持了十四年,还在继续中,在这个快节奏之下,不断翻篇的时代,殊为不易。
作为上海市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记录工程的重要组成项目,这一系列专题片由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上海广播电视台、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联合出品。2009年,距离《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出台还有两年,非遗热尚未兴起,当时的制片人王小龙带上张蒙舟,带着任务去嘉定考察。王小龙挺看好张蒙舟,在他眼里,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个小伙子很会“自来卷”。还在大三时,靠着一部自己用手持DV拍摄的纪录片《法国人在上海》,张蒙舟拿了好几个国内国际的纪录片类奖项。“想要拍电影”是他很早就在心中燃起的一束火苗。
非遗承载着城市的历史,维系着文化的认同。所有的非遗串联起来,能否拼凑出一个上海的文化地图?怎么展现非遗的过去和现在那些前辈和传承人所经历过的种种?张蒙舟“不想简单地作为一个交办的任务去完成”。他不愿意只是简单地堆叠一些资料镜头,老套地设计一些与匠人的问答,辅以文字音乐,完成一个影视化的作业。接到任务,他几乎有些兴奋,觉得是一个机会,可以放手去“创作”一把。他迅速调集起内外部的各种资源,召集编剧、摄影、灯光、服化道等开了第一次全体大会,“简称‘一大’。”
石氏伤科,是国内一大中医骨伤科流派,殊不知创始人是从服务镖局,治习武之人的跌打伤痛开始的。在张蒙舟的拍摄计划中,不但设置了故事情节,还要尊重历史,还原清末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社会环境。采访时,黄浦区中心医院的几位医生一下子被张蒙舟的拍摄方案吸引,自告奋勇在片子中出演角色。拍摄场地借在车墩影视基地,为了还原不同时代的药房,事先道具组粉刷墙面、挑选家具、准备挂在墙上的招牌、字画。服装、假发,所有细节都不含糊。从镖局的戏开始,一直拍到现在,当中还安排了黄豆豆的戏份。为了节约成本,节省时间,不算路上的时间,从凌晨五点一直拍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全程参与的医生们禁不住对张蒙舟“吐槽”起来:“没想到你们这么认真,‘上当’了呀。”
起初,张蒙舟并没想到自己会和一个拍摄项目深度捆绑那么多年。年复一年,制作团队以平均三个月一集的速度,细火慢炖,从文学剧本、专家讨论、拍摄脚本、现场勘景、制片准备、拍摄、后期剪辑、专家审核、局台审核到最终播出。这样一部慢工出细活的大型纪录片似乎与当下需要追求效益的媒体平台有点格格不入,然而在相关领导部门的支持下,《非遗系列片》倔强地在成本范围内始终坚持着高标准的质量和审美趣味,在“中国纪录片国际选片会”、百家电视台电视文艺节目创优等评选中,为上海非遗的传播打开了通路。
一片难求
因为疫情,“绵拳”这一集的拍摄耽误了一些时间。而令张蒙舟遗憾的是,万事俱备的时候,突然传来了第三代传承人孙红喜去世的消息。这些年,张蒙舟深知作为承载着精湛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每一位鲜活个体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精髓所在,但很多传承人年事已高,非遗传承人抢救性记录是一项和时间赛跑的浩大工程。
结合传承人个人的生命史,用立体的视角呈现了一个地域、一个群体独特的文化历史和独特的非物质创造,但并不是每个项目都有传奇的故事线,14年,也并非没有过倦怠,但张蒙舟还是逼迫自己尽量寻找有意思的角度、有新鲜感的表现手法来做结构的铺陈,完成镜头的剪辑。14年,张蒙舟合作过的摄影师、剪辑、制片换了好几轮,只有他是铁打的营盘,从头跟到了底。“孤勇”是一个人的孤单,值得珍视的是坚持的勇气。
春节里,张蒙舟应一群素昧平生的爷叔辈之邀,参加了他们的一场聚会。这些爷叔都是资深的蟋蟀迷,也是张蒙舟独立纪录片《一将难求》的粉丝。
拍了那么多非遗项目,自然而然地,张蒙舟对项目之外的非遗也多了一份敏感。2014年,斗蟋蟀入选了第五批杭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小小的一只秋虫到底有什么魅力,玩蟋蟀的人到底是谁?正如最早让年轻的张蒙舟挣下自己的小小声名的纪录片《法国人在上海》,一个突然失业的法国人怎样在上海重新找到自己的生活坐标?张蒙舟有一种敏感,对城市,对城市人生活状态的描摹,展现对人、关系、权力、社会结构的观察。
把自己整个抛入被摄者们的生活,是纪录片导演最常用的创作手段。张蒙舟用上了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如同一种社会学的田野调查,他自掏腰包,辗转山东、河南、天津、杭州、上海等地,寻找线索,花大量时间和蟋蟀迷交朋友,最终,一个真实广阔的蟋蟀玩家们的世界,为他打开了神秘的门。影片从2014年在河南王楼乡吴秀寨开始拍摄小门小户收蟋蟀的第一个镜头,到2017年山东漕河镇齐兵门头封镜,将杭州劳碌命和天津二哥约定“南北对抗”赛事的故事主线层层铺开,在镜头下,人们看到蟋蟀只活三秋,它们貌似是人类的玩物,但由于人心的贪婪、失控,却无意间操控了斗蟋蟀的人的命运。
《一将难求》斩获了英国爱丁堡纪录片节最佳导演奖、瑞典斯德哥尔摩独立电影节最佳影片提名,入围了美国、荷兰、法国、加拿大多个独立电影节,更成了蟋蟀圈的“神片”,似乎是张蒙舟追踪非遗之外的意外收获。多少年过去了,张蒙舟心中的那簇火苗依然燃烧着,心中有火的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内心也会有纠结和矛盾,但更多的是对开拓疆土的渴望。
“不嫌脏”
《一将难求》不是他业余时间的唯一成果,在张蒙舟的电脑里,还存着好几个曾经花了他不少心思的“烂尾片”。复兴中路上的重庆公寓曾经是李安拍《色·戒》时的取景地,张蒙舟曾经带着摄像机回到这栋小时候生活过的老建筑,敲开过曾经的邻居家的门,但是拍摄并不顺利,觉得自己像只没头苍蝇,不知道从哪开始。他还曾单枪匹马去过西藏,忍耐着巨大的高原反应,吃住在牧民家,和天真质朴的藏族小妹妹交朋友,骑着自行车跟着小哥哥们去转山,结果差点丢了车、丢了命。当他回到拉萨,终于住进旅馆时,老板娘迫不及待地要赶他去洗澡,他才意识到,原来气味真的是会适应的。
去年,50岁的纪录片导演徐童拿出了一部他在养老院做了一年多义工后拍出来的影片。钦佩前辈之余,张蒙舟翻出了自己二十几岁时拍过的东海养老院。重新翻检,电脑里这些当年在张蒙舟看来“单调”“乏味”的素材,仿佛是一颗颗海边被砂石蒙蔽的珍珠。当时的年纪和阅历,不足以支撑他将这些素材拼接起来,形成有自我观念影响的“故事”和逻辑。但对于故事,他从未失去旺盛的好奇心和想要表达的欲望。
张蒙舟的微信签名是“不嫌脏”,追逐梦想的路上,不能怕苦,脏活累活都要干。简单的事情重复做,重复的事情用心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算一种非遗精神。”
执著于理想,纯粹于当下,万物皆有裂痕,但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