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天不止杞人

邵毅平

亚历山大挥师东征前，先整顿后方，翻越希马斯山，夜渡多瑙河，占领了革太人的城市，把全城夷为平地。定居在爱奥尼亚海湾地区的凯尔特人，虽然傲慢自大，但也派了特使过来，表示了要和亚历山大修好的愿望。于是他和他们之间互相都作了适当的保证。亚历山大问凯尔特人，人间一切，他们最怕的是什么？心想自己伟大的名声必然早已传到遥远的凯尔特人那里，甚至更远的地方了，希望他们承认他们最怕的就是他，再没什么别的了。但是，他们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所料，他们说他们最怕的就是天塌下来砸他们。这是因为他们居住在离亚历山大十分遥远的苦地方，而且也看得出他的侵略矛头明明指向别处。亚历山大宣布他们是他的朋友，跟他们结了盟，送他们回到家园，还漫不经心地说：“这些凯尔特人，真会吹牛！”（《亚历山大远征记》）

中国有个著名的成语“杞人忧天”，说的是有个人老担心天会塌下来：“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无）所寄，废寝食者。”（《列子·天瑞》）它是如此的出名，以致杞国（今杞县）所在的河南开封还申报了“杞人忧天传说”项目，2014年入选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我过去总以为“忧天”是杞人的专利，却不料原来凯尔特人也有这一说，还被用来对付自恋的亚历山大，倒是与“杞人忧天传说”相映成趣，可与河南开封联合申报世界非遗的。

其实仔细想想，“忧天”的还不止杞人或凯尔特人，我们的孔子似乎也是“忧天”的。《论语·雍也》记载：“子见南子，子路不说（悦）。夫子矢（誓）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关于“天厌之”，历来有不同的解读，但至少对于王充来说，在《论衡·问孔》里，他是解读为“天塌下来压杀我”的：“南子，卫灵公夫人也，聘孔子，子路不说，谓孔子淫乱也。孔子解之曰：‘我所为鄙陋者，天厌（压）杀我！’至诚自誓，不负子路也。”王充把孔子的发誓解读为：“我如果做了卑鄙的事情，那就让天塌下来压杀我！”那么按照王充的解读，孔子也是杞人一派的，跟凯尔特人也半斤八两，相信天是会塌下来的。

但王充觉得孔子这么发誓毫无意义，因为谁都没见过天塌下来压杀了谁，所以孔子这么发誓实难取信于子路。可见王充本人应该不是杞人一派的，而且认为子路也不是杞人一派的，所以才会指出孔子的发誓难以服人。反之，一般人则相信天会塌下来压杀人，并认为孔子师弟也会相信这种事情，所以不觉得孔子的发誓有什么问题。

由此可见，在中国的古时候，“忧天”的杞人并非孤立的现象；而在世界范围内，至少有凯尔特人与之遥相呼应。

回到古希腊史书。其实发出自恋之问，却得到否定回答的，并不限于亚历山大。希罗多德的《历史》记载，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曾问梭伦，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满心以为梭伦会提到自己，可是梭伦两次都提到了别人。克洛伊索斯发火了，因为他自认是人间最幸福的人，梭伦却竟不以为然。然而梭伦跟他说，盖棺才能论定，活着难下结论：“不管在什么事情上面，我们都必须好好地注意一下它的结尾。因为神往往不过是叫许多人看到幸福的一个影子，随后便把他们推上了毁灭的道路。”

“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哉！”（《列子·天瑞》）是啊，天地总有一天要崩坠，地球总有一天会毁坏，我们又怎么敢说杞人、凯尔特人就一定是多虑了呢？又怎么敢断言老天就一定不会还孔子以清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