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华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南宋爱国诗人陆游,于八十一岁暮年的十二月二日夜梦沈园后,写下了这首悼念前妻唐婉的情诗。五十余年过去,诗人倍觉青春不再,功名逝水,唯爱人依然在怀,唯梅花依旧绽开。因而这首诗,也在缕缕梅香中,凄艳了千年。
家乡城南,也有小陌,也有梅花。
少时,城南淹没在一片田畴中,小陌曲折凌乱,春来野草疯长,冬后霜雪覆盖。及至中年,小陌已成香径,田野也成了公园。
因有湖,公园便叫了雪湖公园。公园占地千余亩,草木葱茏,蔚为大观。此前,雪湖盛产贡藕,锋刃断处,藕白如雪,且丝丝相连,有“九孔十三丝”之美誉。因而湖上拱桥,也建成九孔模样,名曰“九孔桥”。园里还有长廊,栈道,亭台,假山,楼榭,湖滩……真是个踏青、郊游、会友的好去处。
园中更有一座舒王台,为王安石皇祐年间任舒州通判时所筑。乾隆版《潜山县志》载:“台螺旋而上者数丈,每夜月登眺,山黛朦胧,烟光缥缈,万井楼台在目。”王安石公务之余,常在台上秉烛夜读,百姓仰慕其神韵,称此景为“舒台夜月”。斗转星移,遥想王安石雪夜攻读时,台下定有梅香阵阵。王安石一生忧国忧民,屡受挫折,但不屈服的性情却也伴其一生,直至过了花甲之岁,犹以梅花自喻:“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而在舒州通判任上时,王安石年方而立,怀抱利器,傲霜凌雪,此时能入其法眼,引以为友的,大概也只有梅花了。
而今日的舒王台下,甚至整个雪湖公园,赫然已成了梅花的海。
当燕子衔着春天的音讯还在飞来的路上时,公园里早已万物萌动。一片明艳的流云下,太阳穿过粼粼湖水,正光芒万丈而来。湖水褪去了冰雪外衣,咯咯笑着,一浪一浪,涌向湖岸,扑向湖岸,拍向湖岸。岸边昏睡的树木、小草、芦苇,再也经受不了这明目张胆的撩逗,攒着劲,愤怒地吐穗、发芽、冒尖、生长,一夜间,岸边就披上了一层深深浅浅的绿。
楼台前,水榭边,山坡上,游人如织,娃娃,少妇,壮年,老人,皆在尽情欢笑,人们恨不能将眼前的一切,紧紧抓在掌心,带进梦里。万千朵蓄势已久的梅花,听见花神一声清脆的号子,一齐声势浩大地扯下面纱,绽出娇颜。梅花家族品性不同,各领风骚:宫粉梅花瓣交织,层峦叠嶂;朱砂梅雍容华贵,稳重端庄;绿萼梅花蕾浅绿,静若处子。她们花团锦簇,笑语盈盈,相映成趣。春风终于姗姗而来,风儿轻轻一吻,玉蝶梅,骨红梅,送春梅,美人梅,垂枝梅,一时如点燃的烟花,嗷嗷叫着,誓将一生的精华在这一刻挥霍干净。她们舒臂伸腰,搔首弄姿,开得宣泄,开得奢靡,开得汪洋恣肆,开得旁若无人;她们殷红,浅黄,纯白,淡墨;她们像一团火,一片霞,一帧画,一场梦;她们用尽铺陈,起伏,回环,夸张的排比虔诚地赞颂着这个春天。一缕缕、一团团、一阵阵的幽香,醉了游人,醉了草木,醉了城南。
不仅城南,家乡城北,三祖寺畔的山谷流泉,也妖娆着梅花的身影。溪水淙淙,徜徉谷间,沿小陌,缘溪行,两岸茂林修竹,落英缤纷。行百十步,山谷豁然开朗,有吞吐天地之势。一时崖壁如切,藤萝缠绕,却见这崖壁上,石刻密布,时间自唐朝至民国,前后千余年。辨其字体,楷、草、隶、篆,无所不具。识其作者,不乏李德修、王安石、苏东坡、王庭坚、胡缵宗、张楷等历代大家。四百余方石刻中,有一首诗文对仗工整,镶嵌唐刻与宋刻之间,诗曰:“扶藜踏雪访梅花,小驻青牛处士家。却笑十年萦组绶,何如一夕卧烟霞。”此诗作者不可考,或是青牛处士好友,专为寻梅而来。作者慨叹:可笑我被官服绶带束缚了十年,竟不如在这灿如烟霞的梅林睡上一晚快活啊!随这千年一叹,今人似乎也回到了千年之前的那个初春,而家乡梅花之盛,也随这首诗绵延了千年。山谷流泉溪水泠泠,淡淡梅香和着墨香,也随之氤氲了千年。
不仅山谷流泉,家乡的山上,坡上,岭上,堤畔,堰下,村头,巷陌,无处不荡漾着梅花映雪傲霜的芳菲,无处不蕴藏着梅花盛大抒情的妩媚。因而,家乡的河,叫了梅河;家乡的寨,叫了梅寨;家乡的渡,叫了梅渡;家乡的街巷,叫了梅花小姐(传说是为了纪念明朝一位乐善好施、喜爱梅花的官员之女);家乡的城,就叫了梅城。
梅花娇嗔一笑的日子,行走在梅城的小陌,无处不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