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池子
卖白兰花的阿婆,每年春天都会在南京路出现。有时在王家沙饭店门口,有时在亨得利钟表店旁。她从不叫卖,只是抱着她的花竹篮,安静地坐在一角。她笃定地坐在一张小木板凳上,膝盖上铺着一张柔软的蓝棉布,棉布上摆着一只小巧的长形竹篮。一望就知道那是上了年岁的旧竹篮,和它的主人一样。老竹篮上盖着一层白棉布,像阿婆头上戴着一块带流苏的蓝头巾。是那种靛青的蓝,像沉淀过岁月的风尘的颜色,与阿婆满头雪白的头发很衬。这样的头巾,这样的老物什,有一种老远望去立即让人感到安静的美。
卖白兰花的阿婆笃定地坐在那里,从不叫卖。她的手永不闲着,不是在缠绕细软的铁丝,就是对着光眯着眼穿一朵洁白的白兰花,像一个传统的手工艺人,专注地打造她的艺术品,世界与她无关。
那是繁花若市的南京路,中国人的脚,外国人的脚,各种各样匆匆的步履在阿婆面前穿行不止。各种时尚各种光鲜,像河流一样从阿婆面前流过。阿婆从不抬头去望,她和她的白兰花就是她的世界。她安静坐在南京路上的姿态,就像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的都市潮流中的一只锚,笃定地锚在一角。只是永无休止地专注她手里的洁白的白兰花。
然而,总有一两个细心的人发现了她,或者是去年相熟的熟客,或者是嗅闻到香味的路人,或者是好奇的天真的孩子。放慢脚步上前询问,那时,阿婆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含笑抬头,用带着苏州糯软的口音回复:“白兰花,一个3元。”她的目光也是糯软的,她手里的动作也是糯软的,只见她随之轻揭那层盖着的白棉布,香气也揭开了。竹篮里摆着一排排初步完成的白兰花,玉一样的花朵,花瓣尖儿还带着清晨的雨滴,香气四面八方开始漾动。
这些花儿不是买来的,是阿婆自己家中种的老白兰树上新开的花芽儿。那棵树像她一样上了年纪,高出了巷弄的院墙,每年春天开满美丽的花。每年春天,到南京路上编白兰花环,是阿婆的节日。南京路上每个女孩都应该戴白兰花,戴上白兰花的女孩,心地会像白兰花一样香啊白啊。这是阿婆当小姑娘时就有的信念。后来她成了一个老婆婆,65岁,80岁,15年,她不仅戴花,还是在南京路上卖白兰花的老婆婆。
阿婆含着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精彩的故事,她倒是很确信手中的花儿。看吧,她手里那根细软的新铁丝灵巧地绕过去又回过来,巧妙地给三朵白兰花芽儿戴上了一个温柔的项圈,她抬起手来瞧瞧这个项圈,觉得还不够完美,又捻起一片嫩绿的叶子垫在白兰花芽背后。看吧,现在那枚绿叶多像白兰花芽披上了一张绿色披风,很飒,绿色衬着白色,使得白兰花显得更香更白。几秒钟的工夫,阿婆手里的白兰花眨眼就变成了一个披戴完备的亭亭美人了。
“欢喜吗?”阿婆糯软地笑着问,糯软的目光温柔地看着你,一双温暖糯软的手,帮你轻轻别在胸前的衣襟上,又细致地让白兰花芽儿摆到最好看的位置,然后含笑送你回到人流。
南京路上就这样多了几个胸戴白兰花的人,多是女性或者孩子,他们戴着洁白的白兰花穿越人群,暗香徐来,如同早春丝雨,在世间绵绵流动。
闻名的南京路可以说是一应俱全、应有尽有的。奢华的鲜花专卖店,世界一线品牌的旗舰店,琳琅满目的精品,引领着世界潮流,牵动着多少爱美之人的心绪。说实在话,这些并没有引起我多少目光的流连。独有静静蹲在角落里的卖花阿婆,邂逅她的笃定安静,都引起心中温柔的波澜。她的温柔安静和灵巧体贴,让我在细雨如丝里,想念早已远去的奶奶;更重要的意义是,读出了她是南京路上一道别致的风景,就是这位上了年岁的阿婆,让我切实感到,上海的确是一座有历史、有人情味的魅力城市。
在南京路卖白兰花的阿婆不知道,她自己就是南京路上一朵带着岁月之美的白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