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窗外,一条闪光的河流轻柔泛波,时有白鸟翔集。2021年9月始,每个周三下午四点半,我都和27个孩子相约在看得到苏州河景的这间创意教室。我总感觉,除了孩子们在听我讲课,这条见证了上海开埠以来所有历史细节的城市河流也在不动声色地、温和地倾听着。
河流和孩子们,似乎都在向我提出疑问:你能不能让这一小时的黄昏时光过得更有价值?从一开始,我就很明确,这门课程的目标并不在于教授“写作”,而在于培养“感觉”。打开感觉之门,从“细读文本”开始。
我为《老人与海》制订的教案中,将这篇杰作的特殊性(84天没有钓到鱼的奇夸)与普遍性(人与困境永续的对抗)拆解成一个个情节链,以大悬念套小悬念的形式带领同学们去破解。当他们跟着故事中的人物,带着巨大的马林鱼返家路上,意外但又符合情理地遇到尾随而至的鲨鱼将渔获抢食一空时,每位同学都感受到了严肃和严酷,也触及了小说真正要表现的这种不得不去应对接二连三的困境而永不屈服的人的精神。当小说进入到尾声,老人独自驾船带着鱼骨归来,几乎是一无所获,却赢得了全村人的尊敬,且得知人们出动了直升机寻找他时,一种人间温情又弥漫开来。到了最后,镜头拉远,露台饭店上的外国客人看见海水中随波起伏的马林鱼骨,错认为鲨鱼,做作地惊叹了几声,我问孩子们此时是什么心情,有几个孩子答道:“惋惜。”仅从这准确、精练的两个字,就足以明白他们读懂了这篇名著。
再举一个《爱的教育》的例子。我从第一个故事《开学》开始,将学校内外的各路人马介绍给孩子们仔细辨析,因为其后的故事就是围绕他们分别展开的:贵族、有钱人、仆役、工人家庭、绅士、女佣、老师、校长、各年级同学。到了一年后的毕业典礼那一刻,上述各条情节线上的人物又都汇聚到一起,这时,同学们就可以感受到他们身上发生的改变,也更加可以体会到学校真正的意义——在一个客观上有阶层差异的社会里尽可能实现的“公平”;在知识女神面前,每个人享有平等、追求真理的权利。
入冬之后的一个下午,暮色四合,华灯初放,我让同学们离开座位,每人找一个窗边的位置,闭上眼睛,去感受光、气味、温度、湿度、声音和触感,然后向我描述。苏州河的潮气和桥上的暖色灯火霎时进入到了他们的描述,他们还捕捉到了居民楼里炒菜的动静和香味,纷纷说“饿了”。这个小小的练习,结合《老人与海》中老人在梦里闻到了非洲大陆的气味的描述,我相信能让孩子们进入文学的语境。和孩子们一起静静伫立在河畔观照内心的时刻,对于我自己也是终生难忘。
每隔几个课时,我会布置同学们一个指定主题的绘画作业,有一个女孩画的“老人与海”,船上不仅有老人,还有那个小男孩(小说中,小男孩是留在岸上等老人回来的),我问为什么这样画,她回答,老人在残酷的独自搏斗中多次感叹“要是男孩在就好了”,于是她想让男孩在旅途中陪伴着、帮助着老人。我也请孩子们为《爱的教育》主人公恩里科的好友加罗内画一幅画像,他们都画得好极了!好几个男孩子画得神似自己。这些惊喜让我确信,孩子们投入到了小说故事中,并且注入了他们自己真挚的感情。
像这样以孩子的行为和心理结构出发,来设计的一些小互动、小任务,可以让他们化整为零地“吃”下名著的精髓。
《爱的教育》里的名篇《从亚平宁山脉到安第斯山脉》,我用了两个课时仔细讲。上课前,我提了两个问题:“你和父母一起旅行,最远到过哪儿?你一个人出门,最远到过哪儿?”孩子们很踊跃地回答,和父母一起最远到过南极、到过美国、到过世界各地;而独自一个人最远只能完成大约十分钟的回家之路。这时,我告诉他们,这篇故事里的男孩马尔科,十三岁,独自一个人,行程超过一万里。在一片“啊”声中,一双双眼睛瞪大了,故事也就这样开始了。
最让我感动的一幕发生在这堂课的课后作业中,有一个男孩在回答“马尔科在船上的同伴是谁”这个问题时,写了两个字“背包”。他认真地说:老师,我觉得只有背包才是他的同伴。一霎时,我的泪水急欲涌出。孩子的回答击中了我。远洋船上的马尔科十分孤单,他真正的“同伴”确实只有他那孤零零的、瘪小的背包。
在十四个课时的教学中,这样美丽的时刻时有发生,我很惭愧未必能给孩子们带来多少教益,但他们真诚、灵敏的心却能下沉到我所不能及的深度,带给我震动和滋养。
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在那间教室里度过的十四个小时未有一刻相忘,在河水的柔波中回顾着童心与文学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