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谷城书法
周谷城所写国库券收条
周谷城墨宝,赠本文作者
◆顾永才
“文革”后的复旦党委,从夏征农书记到盛华书记,一直坚持奉行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民主治校、教授办学的指导思想。尊重教授,政治上关心,工作上支持,生活上照顾,是一项重要的工作。盛华书记经常与教授、专家谈心,并时常登门拜访。
一天,盛华书记布置我联系周谷老,请谷老定一时间前去看望。电话接通之后,正是谷老接听。“你好,哪位?”浓浓响响爽朗的湖南口音。我自报家门,说明了情况。“哦,欢迎,欢迎,不过盛华同志很忙,真是不敢当哟。”我说:“明天下午来拜访,您看方便吗?不会影响您的工作、休息吧?”“好的,好的,恭敬不如从命,请转达我的谢意。”放下电话,我向盛书记汇报了落实情况和谷老的谢意。盛书记表示同意后,我又联系了学校小车班,安排了明天的用车。
拜访安排,干净利落,不到半个小时就敲定。可我的心情一直按捺不住阵阵喜悦和激动。自1973年进入复旦求学,留校工作已六个年头了,复旦的名师大家,除去在书记、校长联席会上见过苏老、谢希德、谈家桢、蔡尚思等几位校长外,其他见之不多,只是耳闻他们的传说,而未能目睹他们的风采。尤其是像周谷老,可谓如雷贯耳,他是历史系名教授、专家权威,影响中国史学界几十年。青年时代他既是毛泽东主席同乡,又是湖南省立一师的同门。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只要同在上海、北京,总会相邀长谈,而且还时有书信来往。新复旦一开始用的“復旦大学”四字就是取自毛主席写信给谷老的信件。直到1951年毛主席正式为复旦书写校名,才改用了今天所见的“复旦大学”四字。
想到明天就能见到这样名声远赫的大师,我内心充满了期待。
第二天下午1:30左右,我陪盛华同志从他临时居住的复旦第四宿舍住所,坐车出发,横穿市区,直驰泰安路。三点不到五分钟左右,车已驶进泰安路115弄院子。这是一排两层楼的联排洋房,周谷老就住在一楼。我请盛华同志下车后,就趋步上前敲门,刚刚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门已打开,只见一位老者,身体魁伟,满头银发,脸色红润,眼戴墨镜,上穿整洁的白衬衫,下着黑色西裤,脚穿一双黑布鞋,精神矍铄、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相迎,一面说着浓浓的湖南话“欢迎欢迎”,一面伸出右手,与盛华的右手紧紧相握,随后转身引进房内的客厅,同时介绍了他的夫人李冰伯老师,并回过头来,问我:“你就是党办的小顾同志吧。”我连声说是,他又向我伸出了右手,我赶紧躬身双手相握,顿时感到他的手,宽大、厚实、温暖。他伸出左手,示意请盛华坐在右手一方坐东朝西的沙发上,之后他才慢慢落座在坐北朝南的沙发上。我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李老师给盛华上了茶,我赶忙自己取过一杯茶。只见周谷老又伸出左手做了一个请用茶的手势,盛华端起茶杯,打开杯盖,轻啜了一口,又轻放在茶几上,周谷老才开始说话:“盛华同志,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你回复旦工作很忙,还来看我,实不敢当啊。”“谷老客气了,前来拜访,是应该的。谷老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身体硬朗,真令人高兴。”“已是八十开外的人了,还算可以。”他们就像一对老朋友似的,热情交谈起来。他们聊得开心,我在一旁听得也十分开心,开始直坐的身子,也慢慢地不自觉地放松了。我端详着周谷老倚坐着,两腿平放,宽硕的身儿占满了整个沙发,仿佛显示着他的“历史厚重感”,不知何时,右手握着一把黑色纸扇,也不打开,随着谈话节奏,轻轻地却很显力度地,挥上挥下,忽左忽右,气场十足,倒像战场上调将遣兵、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帅;而盛华同志却文质彬彬、慢声细语,轻摇手中打开的纸扇,虽然是一位早年参加新四军经过战火洗礼的老革命,却像舞文弄墨的一介书生。
不知怎的,谷老在整个交谈中一直没有取下墨镜,我只能遐想,他那双眼睛,肯定是非常厉害,十分深邃。因为,他看阅了不知多少书,看穿了多少历史,看透了多少艺术文化世界。后来看到一文,同为著名的历史学大师、同系好友谭其骧教授询问周谷老,成天戴着墨镜,是否眼睛有疾不舒服,周谷老答曰,不是,现在会多,戴上眼镜,平时开会打瞌睡,别人就看不到了,久而久之,习惯了。一旁的学生、现在知名教授葛剑雄说,谭先生更厉害,打瞌睡还摇头晃脑呢。观文不禁令我哑然失笑。
不知不觉中,已到端茶送客之时,这时,周谷老亲切地问我:“小顾同志,今年贵庚?”我一时还未收回思绪,转过神来,他以为我没听清他的湖南话,又说了一下,今年多大了,我连忙回答:“谷老,我今年已三十了。”“而立之年,正是大好年华,大好时代,年轻人大有前途,好好努力。”我连声称是:“一定记住谷老的教诲,好好学习,好好工作。”谷老接着又说:“今天还有事相烦,我要响应号召,为国家发展出点小力,请你帮忙去学校财务处购买国库券2500元。”说着从茶几上拿了一个装满钱款的信封递交给我,并说请点一下。我双手一面接过,一面说不用点,不用点,放入随身携带的包里,并从包里拿出纸和笔,要写一收据给他。谷老认真地说,不用写嘛,不用写,你们党办的同志,我放心得很。见谷老说到这一份儿上,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2500元,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稀松平常,可在当时那个年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一笔“巨款”。那时我们青年教师每月工资48元,2500元是我近五年的收入。虽然后来我主管经营企业,经手过几千万资金,打理过几十亿资产,但是这2500元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终生难忘。这不仅仅是一叠“厚厚”的钱,更是谷老一颗赤诚之心!
车子开出后,我从车镜中还看到周谷老在门口的台阶上。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到学校财务处为谷老购好了国库券,回到办公室又拨通了谷老家中电话。这次是阿姨接到,我请她转告谷老,征询今天下午仍是三点,把国库券送来,可否?阿姨说,请稍等,一会儿就又听阿姨说,谷老说可以。下午三时,我准时抵达,只见周谷老坐在沙发上,一手执书,一手按着沙发扶手,正要起身,我赶忙紧走两步上前,请他安坐,并从包里拿出信封,抽出包好的2500元国库券。这次是我说,谷老,我点一下,请您老过目。这次是他说:“不用,不用,不会错的。”说着还用手摆了两下。谷老收下国库券的信封,并在我写的经办便条纸上认真地写下“周谷城已收到”,递给了我,同时又从茶几上拿起另一个信封。我心想,谷老是否另有事交办?一种被信任的感动油然而生。却听谷老说:“为表感谢,上午写了幅字送你,望你喜欢。”我连忙双手接过,从信封里取出一张宣纸:“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李白的诗句一下子跃入眼帘。人们常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谷老的书法,如他的人格、气质,硬朗、大气、豪放。我激动得一时语塞,只是辞不达义地连声说谢谢、谢谢。
回校时的一路上,我无比欢快,步履轻盈,想到来时,一路上有点小紧张,恐有闪失,出点纰漏,难以交代,有负先生所托。想着想着,不禁笑出声来。赶回学校,已近下班之际了,我向党办主任作了汇报,向党办同仁展示了谷老的书法墨宝,他们都为我感到高兴并十分羡慕。
1979年暑假结束后,时任复旦书画研究会会长的校长办公室喻蘅教授建议于1980年初春,筹办一届“复旦之春书画展”,委派我参与联系校内外有关教授和书画家,其中一位就是周谷老。
我第三次拨通了周谷老家中的电话,周谷老非常高兴,连声称好事好事,“我写好,寄给你吧。你们工作忙,免得再跑一次。”果然,没出三天,我就早早收到了谷老寄来的信。打开一看,只见是两幅一样内容的书法作品。我有点纳闷,再仔细一瞧,原来落款不一。其中一幅下款题写了我的名字,是周谷老赠送给我的。又是一次意外,又是一次惊喜。
复旦之春书画展如期在鲁迅公园举办,几乎所有的复旦书画名家都一一参展,还有校外社会的很多名流、名家,可谓琳琅满目,熠熠生辉。开幕那天,苏老、盛华等学校领导亲往观看。很多教授从市区、校区赶来,群贤毕至,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就像过节似的。遗憾的是,周谷老因身体不适,未能前来,书画协会的同仁,尤其是我,更是惆怅不已!
每每回忆、谈及周谷老托我买国库券、赠我墨宝,我仍然是十分感动,十分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