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27日 星期五
人在他乡总想家 都市是立体的、多声部的 香香小荠菜 将门虎子程志二三事 风雨旧书缘
第10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2023-04-09

风雨旧书缘

胡展奋

如同好马肥死厩下,好书也往往死于豪华。相信很多人有相同的感受。

不说别人,说说自己。所藏之书,但凡包装豪华的,几乎翻都不翻,比如李渔的《闲情偶寄》,平装本时还偶尔看看,一旦有了《李渔全集》精装本后干脆碰也不碰了,就知道直挺挺地耸在那里。

大概穷惯了,手摸不得缎子封面。捧着硬封总像硌着锅巴或搓板,横竖不顺,似乎书就该欹着、折着、卷着、侧着读,读后则倚着、仰着、掖着、撩着、合仆着,抛来掷去,随手乱放地才像书。

我知道这样很没教养。读书人就应该敬惜字纸。但内心里就是亲近平装书,翻书不就讲个随意嘛。

那天偶上“孔夫子旧书网”,忽发奇想,五十年前看过的旧书还能“茵梦重圆”吗?记得那时周围都闹书荒,我们家不知哪里弄来一本破破的《林海雪原》,看得津津有味,但读到某处突然缺页,而且是种恶缺,参看目录,原来整章的“白茹的心”被人截去了,“生活”极清爽,用利刃齐根割走。那时年少,觉得“白茹的心”大概有点“黄”,便挖空心思地再借,可连续借了几本,居然都是没“心”的,直到半个世纪后已大致明白了她的“心”,却仍没看过这一章。由此又想到,彼时好不容易借来朱生豪先生翻译的《哈姆雷特》,也是大缺页,而且缺的也正是最想知道的老国王对哈姆雷特的谆谆教导,亦即怎样做人的诀窍,这次干脆一起买来,前者竟然只要1元,后者则是朱译的单行本,10元。然而“白茹的心”事实上干净到爆,想不明白,那些“齐根割书”的“贼”是颗什么心,而老国王的话的确隽永警策,诸如“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凡事必三思而行;对人要和睦,可是不要过火狎昵;相知有素的友人,应该用钢圈箍在你的灵魂上,可是不要对每一个泛泛的新知滥施你的交情;不要轻易和人争吵。可万一争端已起,就应该让对方知道你不是可以轻侮的;倾听每个人的意见,但只对极少数人发表你的看法;尽你的财力购置高贵的衣服,可是不要炫富炫新,必须淡定而不浮艳,因为服饰往往可以彰显人格。不要向人告贷,也不要借钱给人;债款放了出去,往往岂但丢了成本,而且还失去了朋友……”如此精彩的警世通言,五十年后读来除了汗如雨下,就是相见恨晚,因为几乎每一条我都没做到,怪不得做人那么失败。

书荒时代还流行“剋书”。一本好书借人往往就要不回来了,把你剋了,理由可以无穷。最简单的就是,没了。我最心疼的就是《拜伦抒情诗选》,封面有拜伦图像,手写体书名,1957年新文艺出版社版,译者是查良铮(穆旦),但因为特殊原因只能署名梁真,求借的是邻里的一位“文学青年”,但事后她把书“剋”了,我至今不能忘怀她面对我,故作惊愕地反问“我啥辰光借过侬书啊?!”的刹那,那眼神相当流氓,潜台词就是“我知道你知道我在撒谎,你也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在撒谎,但我更知道你知道我撒谎而毫无办法”。

的确没办法。但四十多年后我意外地发现,旧书网上点一下,“拜伦”们就联翩而来了,你信不信,我一口气拍了3本,都是1957年11月新1版,原始定价都是0.75元,书都已旧得不像样,除了封面都还完好外,书脊剥落,扉页污损比比皆是,与我当年的那一本岂可同日而语,于是,我也“毒毒地点点头”,快递了一本给她,物流跟踪到她签收。想象她重睹旧物后的再一次的“惊愕”,我乐不可支地在我那半地下室里独自扭了起来。

人,总归要有点脾气的,对(口+伐)。

不过,静下来,端详着一堆网拍旧书不禁浮想联翩。一本硬封的袁可嘉译的名著《试论独创性作品》(爱德华·杨格著)可以印证我早年的学习,“改开”后的“上图”我曾被它迷住了一个多星期,没有外借证,我天天排队借来阅读,看得我血脉偾张,茶饭不香;现在拍来的同名旧书盖着上海译制片厂图书室的长方形图章,编号00355,那么,那上面有过邱岳峰的手泽吗?或者毕克与曹雷都在一个蝉鸣的下午翻过它?旧书的原始定价0.76元,如今的拍价40元。

它下面压着的是《雷公炮制药性解》,乃我当年深恨的一书,其时家里情况也“特殊”,为防弄堂霸凌,父亲不许我出门,敕令抄书,抄这本文言的药书,考虑到我那时才12岁,抄文言真是苦了我,佶屈聱牙,枯燥乏味,活活剥夺了少年儿童的自由,恨不得烧了它。如今暌违50年又见面了,细看,倒觉得它的叙述十分简洁且骈散相间:(水银)“入耳能食脑至尽,入肉令百节挛缩,倒阴绝阳。性滑重,极易入肉,最宜谨之。能下死胎,可灌尸骸。内传极言其炼服之功,然后世食之者,往往丧生,可为妄信者戒”。我后来能读些古文是不是要感恩它呢。

如同良马不驰则瘐死厩下,好书,则无论新旧亦如好马,最好常常读它,不读,它也会瘐死的。

相信很多人作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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