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6日 星期六
王蒙 爱生活胜过爱自己
第9版:星期天夜光杯 2023-04-23

王蒙 爱生活胜过爱自己

王蒙近照

谢春彦画王蒙书,陆康题记(2003)

◆吴南瑶

89岁的王蒙作为舞台剧《活动变人形》的小说原作者,参与了2023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的开幕大戏。

“春天的旋律,生活的密码,这是非常珍贵的。”这是王蒙早年短篇名作《春之声》的句子。拥有了春天,便保证了不会被虚度的一年。

这个春天,王蒙一如既往地繁忙:推出了新作《霞满天》;接受邀约在鲁迅文学院开讲“春天第一课”……

白云苍狗,他已经用诚实的、真挚的态度写了70年,写自己跌宕而又壮阔的经历,各种嬉笑怒骂,快意而坦荡。如今的他,如一条发源于高原的江河之水,一路奔腾而下,转过多少险滩,终于汇入平静的港湾。

人这一生该如何面对逆境,如何抵抗时间,王蒙给出的良方是——尽力去生活,尽力、尽情、尽兴、尽一切可能,哪怕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子。

1

“看似燃烧的文学人生,不过是琐碎的日积月累”

离王蒙写作《活动变人形》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更不要说,故事的场景设置在兵荒马乱,价值体系分崩离析的20世纪40年代。然后这部奇丽而深刻的作品,一经搬上舞台,再一次收获了新一代观众(读者)的共鸣。

出于对这部作品无可替代的感情,王蒙甚至为话剧版贡献了自己的原声,哼唱一首记忆中家乡河北沧州的民谣:“……打壶酒,咱俩喝。喝醉了,打老婆。打死老婆怎么过?有钱的,再说个。没钱的,背上鼓子唱秧歌。”

在王蒙记忆中与这首民歌一样,一生挥之不去的,还有对于父母间糟糕的、一辈子难以和解的关系的痛惜。《活动变人形》起始于家庭问题,男主人公向往西方现代文明而不可得,一生挣扎而终无所获。真实生活中,王蒙父亲王锦弟出身于书香门第,家境富裕,青年时留学日本,爱新文化,喜欢和外国人结交,但他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神经质而情绪化,很快败光了家产。母亲、外婆、小姨三人对父亲和生活束手无策,每日抱怨诅咒。家庭内的经济矛盾、文化冲突、双方亲人的介入,如此种种都不仅仅是某一个时代的困惑。人性的善与恶,徒劳的挣扎,存在的荒谬撕扯着写作者的内心。1985年,在北京门头沟区永定乡西峰寺,庙宇正殿边缘角落的一间小土屋里,在大连“八七疗养院”,一栋年久失修、门窗变形的小楼中,王蒙“流着血、撕裂着灵魂”开始写这部小说。他几乎足不出户,那些句子不是写出来的,几乎是“吐”出来的。但小说不是简单地重现童年记忆,它借代剧中人物的命运,反映了时代巨变中形形色色的诸多矛盾,揭示了民族性格中的痼疾,长期以来积淀的陈腐观念,以及新旧观念冲突。而那些深刻的提炼,玄妙的隐喻,奇异的想象又莫不是从真实的生活中升华出来的。

作品刚发表时,不少人认为自曝家丑,王蒙不孝,但王蒙慨然表示:“不论我个人背负着怎样的罪孽,怎样的羞耻和苦痛,我必须诚实和庄严地面对与说出。”

王蒙不相信命运,但命运感在他的一生都表现得如此强烈。原本优越的家庭环境一路衰败,王蒙七八岁就看尽了人生冷暖,“我后来很小就参加了革命,很大程度也是为了逃离家庭带给我的那种压迫感,认为上一代太痛苦了,这个世界需要革命,需要改变”。

生活中,王蒙的父母斗了一辈子,1949年后,王蒙遵从父亲的愿望,操办了他们的离婚。孰料这也并未带给两位老人真正的释怀和快乐,这种巨大的讽刺感让王蒙更小心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也造就了他外松内紧的个性。世人皆知王蒙有两段圆满的感情,越过山丘,站在89岁的山峦回望,王蒙感慨:“永远不要看不起琐碎的日常生活,其中包含着许多许多深刻的道理、有趣的知识和令人豁然贯通的启发。”

2

“生活不可摧毁,文学不可摧毁”

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不平静地度过一生,燃尽一切去经历。王蒙就是。

将自己童年的家庭生活写进了《活动变人形》,又将自己“流放”新疆16年的所见所感结成了《这边风景》,王蒙说:“我懂得概念的重要性,但我的作品从来不是从概念出发,而是绝对地从生活和感受出发。”

忙碌的4月,而王蒙已经迫不及待安排好5月的行程——回新疆。“到别处去,晚上总是睡不好,到新疆,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好多年了,除了去年,王蒙保持着每年去一次新疆的习惯。如同远行的游子,一回去便被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乡亲宠爱着,便又被注满了元气。

1963年,王蒙卖掉了北京的家具,主动申请离开北京,踏上了西行列车。他先是在乌鲁木齐,但是当时的领导认为王蒙政治身份不好,不能从事文艺工作,将他下放到伊宁县农村巴彦岱劳动锻炼。新疆的生活条件是艰苦的,但王蒙说:这是我生命中很美丽的部分。

王蒙的学习能力,特别是语言能力极强。在后来担任文化部部长期间,他多次展示了自己的英语、德语、日语。因此,在新疆16年,他能熟练地用维吾尔语交流甚至写作这件事,也显得顺理成章。那些年,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维吾尔谚语就是“男子汉应该经历四方”。

在当时的大环境下,王蒙没有任何机会发表文章,但他依然拿着纸与笔,津津有味地记录维吾尔族人用铁锨的三种套路、牛是怎样被杀的、一次别有风味的宴请与弹唱、小丫头们的友谊……1978年,王蒙基本写完了自己想写的,次年,这叠手稿随着王蒙从新疆到北京,而后,在数次搬迁中不知所终。直到2012年,一次偶然的机会,王蒙的儿子王山发现了这些珍贵的手稿。尘封将近40载之后,“不悔少作”的王蒙几乎没有作大修改地将《这边风景》结集出版,只是在每个章节后设计“小说人语”,忠实点评自己当年的局限和想法。这本书后来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王蒙在前言里写道:“我找到了,我发现了:那个过往的岁月,过往的王蒙,过往的乡村和朋友……本质上仍然是那亲切得令人落泪的生活……是琐细得切肤的百姓的日子,是美丽得令人痴迷的土地,是活泼得热腾腾的男女。”

生活本身是不可摧毁的,作家忠于的是生活,忠于的是人的善良、人的美好,“我们应该相信什么问题都有解开的那一天,今天你无法办的事明天就会有办法,宇宙有办法,光阴有办法,历史有办法。相信时间,时间对善良有利,对智慧和光明有利,对狭隘不利。”

人生,就是这样。看似没有答案,其实处处都可以是答案。

3

就算“明年我将衰老,今天仍然青春万岁”

王蒙的忘年交,作家艾克拜尔·米吉提认为王蒙是个具有鹰的气质的人——他的迅疾,他的机警,他的敏锐,他的自信。为人处世,王蒙身上一直有一种难得的松弛和坦荡。以一件小事佐证,20世纪80年代中期,王蒙担任文化部部长时,批准了开放舞厅,有人反对,说去舞厅跳舞的没有好人。王蒙回答“那正好可以一网打尽!”尽管写作曾带给他磨砺和流离,他依然认定,自己一辈子只想好好写小说。1986年,出任文化部部长时,他提出“我只能做3年”,并且说到做到。三年任期期满卸任后,知交莫言写了首打油诗书赠老友:“漫道当今无大师,请看矍铄王南皮,跳出官场鱼入海,笔扫千军如卷席。”而又有了大把时间写作的王蒙则自诩为爱“撒着欢儿”写作的“隔壁老王”。

1992年,经邵燕祥介绍,王蒙给本报《夜光杯》投来了第一篇稿件《天街夜吼》,自此与当时副刊部负责人严建平、与中国报纸历史最悠久的综合性副刊《夜光杯》结下了友谊,至今,王蒙仍保持着自己当年的承诺:每年岁末与《夜光杯》的读者分享“年度小结”。接下来的十多年,散文、评论之外,王蒙还写了一批微型小说,“王氏段子”陆续发表在《夜光杯》和其他一些媒体上,所有小故事的主人公都叫老王,老王呆气又精明,豁达而幽默,王蒙说:“我个人觉得书里那位老王比我本人这个老王更可爱。”

2016年,《夜光杯》创刊70周年时,王蒙特意写了一篇《我为什么喜欢<夜光杯>》:因为这个杯虽有夜光,但是比较柔和,没有戾气,只有和气;没有高调,只有常温;没有看不懂的新词怪词,只有平常话;没有故意较劲,只有随遇而安与自由处置;没有作秀作态,只有凡人生活日常;没有与人为恶,只有与人为善。

若以人以群分的道理回味起来,似乎王蒙喜欢《夜光杯》的理由,也正是自己的为人准则。

这些年,王蒙出版了《精进:极简论语》《原则:极简孟子》《得到:极简老子》和《个性:极简庄子》,将自己毕生读经史的感悟分享给年轻人。他最擅长触类旁通的提点,早年,他在旧金山渔人码头看到一家商店的大招牌:“One is all”——“一即一切”,大为赞叹。他还津津有味地将波斯诗人莪默·迦谟的一首鲁拜体诗译成中文的“五绝”:“无事须寻欢,有生莫断肠,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直译是:“空闲时候要多读快乐的书,不要让忧郁的青草在心中生长,饮酒吧,让我们开怀痛饮,哪怕是死亡的阴影渐渐靠近。”

电话采访完当天晚上,王蒙从微信里分享了当日的步数:8674步。显然比一般坐办公室的年轻人多不少。他有着这个年纪老人的睿智、通透,同时依然有着年轻人的好强和好奇心。

前一阵,89岁的王蒙上了“兵马俑老师”的直播间,重读了自己70年前的代表作《青春万岁》的序诗:“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读罢,老王的眼睛湿润了。

“请用座机打给我,因为我耳朵现在不太好……”接受自然规律,但能学习的他还在学,有兴趣的文章也还在写,因为就算“明年我将衰老,今天仍然青春万岁”。

这封写给世界的情书,王蒙还要深情地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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