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浜中路不少建筑仍然保留着明显的历史建造风格
方浜中路变身“外滩猫街”近期刷屏 本版摄影记者 陶磊
本报记者 易蓉
城市是有生命的,日复一日,生长、繁衍、更迭。城市生命的长度,远长于你的、我的或任何人的。在老城厢,上海这座城市生长的脉络因旧城改造而被层层剥开,数百年积淀的丰富层次切片逐渐清晰呈现。
旧改之后,城市更新陆续启动。老城厢的“老底子”还能留住吗?
在城市更新被写入政府发展报告的当下,老城厢的未来,能否处理好“保护与发展”的关系,会否造成城市历史文化记忆的断层?这片城市文化根脉深厚、实体空间体量庞大、牵动市民情怀和记忆的所在,会在新时代的城市更新中长成什么模样?
一 一根牌坊柱牵出一串故事
“趁还没有开发之前再看看,以后再来很多东西就看不到了。”冯国鄞是上海交通大学的退休教授,也是一位老建筑爱好者和保护者,退休后钻进城市、乡镇、村落、弄堂、老街,在一砖一瓦间发现历史故事、欣赏传统文化之美。这一次,她在老城厢发现了一根古牌坊石柱。
“丹凤街的弄堂里有一根古牌坊柱子,没想到又拆出来一根,应该是明代的牌坊。”冯老师难掩兴奋。她口中的丹凤街,现名丹凤路,两侧多为民居,是贯穿福佑路地块南北走向的一条小路。冯老师来过许多次,多年前就发现,丹凤路中段一民居外墙嵌着一根牌坊石柱,露出半尺,柱形和孔洞清晰明显。根据爱好者圈子里“师傅”驿江南的考据,这根石柱已有400年左右的历史,为明代天官大夫坊遗迹。
驿江南根据《上海县志》发现,“天官大夫坊为张鹗翼立,在长生桥北”。长生桥早已消失在填浜筑路的时代,但牌坊石柱却牵出张鹗翼其人其事——明,上海法华人,嘉靖二十年进士,官至巡抚。由此可以判断,这根牌坊石柱已有400余年历史。在1884年上海城乡租界全图中的“天官牌坊街”与丹凤路重叠,街名即源自张鹗翼的这座牌坊。不远处的张家弄也是以此得名。
前些年福佑路旧改启动后,居民陆续迁出,去年实施主体确定之后地块上的建筑进行了基本“清洗”——违建拆了,电器撤了,家具搬了,房子彻彻底底地空了。冯国鄞想再来看看老城厢的房子,也因此有了机缘,得以走进嵌含石柱的屋子,发现了另一根。屋子里的这方石柱较墙头上的那根稍矮一些,结合柱子上的孔洞可以判断为牌坊外侧石柱。它的“现身”让这座天官牌坊有了更具体可考的形制——四柱三门。随之而来,天官街的定位、宽幅也有了更多依据。
对于天官牌坊的两根石柱,冯国鄞觉得最起码得留下、保护好,如果条件允许,留在它原来所在的位置是最好的。不过说实话,并不乐观,“以后就看不到了”的担心不无道理。这些年,她和圈子里的朋友们有过太多遗憾——有时候一些令人叹为观止的零散老建筑构件,因为房屋状况实在太差也随之一并化为建筑垃圾,或者在旧改过程中莫名消失;还有的时候,一些大家认为有价值、有故事、状态还不错的老建筑,却因为没有“身份”,且无人愿意承担修缮成本,而被“一拆了之”。老建筑爱好者,也从“能多保护一些是一些”,无奈退为“能多记录一些是一些”。
二 “老底子”还能留多久?
远不仅古牌坊石柱,鳞次栉比、交错混杂的老城厢旧里中,界碑、牌匾、窗格、门楣、房梁、花砖,几步就有一处“老物件”。作为城市遗产,建筑、道路就像历史“无声”的叙述者,正待更新的老城厢,沉郁、寂静,似有满肚子“老底子”的故事想说。
周正,一位年轻的“聆听者”。23岁的他,因热爱历史而开始了建筑背后历史人文的考据。“上海历史就像一张旧画卷,由于时间太过久远,它旧了破了,好些地方缺失看不见、看不清了。我做的事情,有点像一个裱糊匠,一点点悉心将它补全、还原。”他与另外3位年轻同好创办了“吴淞社”,除了丰富的图文,还以复古怀旧风格制作趣味报纸版样,将上海历史考据通过互联网分享。
“吴淞社”的公众号里,有不少老城厢的考据:梧桐街杜敬一堂、马园街张遗经堂、大生街峻庐等等。周正顺着蛛丝马迹,查阅珍档、旧报刊等各种资料,由街到宅,由宅及人,前世今生娓娓道来。“这些建筑涉及到的人,有的是历经潮起潮落的买办,有的加入万国商团中华队立功建业,有的要继承大家族宗祧承担兴衰,或许并不全是身世显赫、影响至深的大人物,但也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考据到鲜活故事,丰富历史画卷细节,使之焕发光彩。”
周正说,其实像老城厢这样的街区,考据应该先从原来的居民入手,再结合建筑、史料互相关联、佐证。但是老城厢的动迁5年前就启动了,早已人去楼空,让考据工作难度陡增。而他更加担心的是,改造之后,许多现在还能见到的建筑线索也将消失殆尽。之前,周正和同伴在马园街机缘巧合蹭落一块墙角石灰,没想到一块字迹清晰、未受风化的界碑石露出了“遗经一后张界”字样,由此锁定张遗经堂邸所在。据查,天主教上海教区正权主教张家树就是在这里出生,这位新中国第一批自选自圣的主教,曾经将存款捐赠,用以修复徐家汇天主教堂、建造佘山天主教堂和支持残疾人基金会。
不过,近期再访,那块界碑石已消失不见。
三 消失的何止一块界碑石?
“粗略估计过去30年,传统城乡建筑实体遗存基本上被毁坏了90%以上,现有保护政策显然力度不够,或者是有政策但执行力度不够。”今年全国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王澍发出“保护城市实体文化记忆”的呼声和提案。他说:“中国已经到了需要严格立法来保护城市实体文化记忆的时候了。”
前不久,两次历经抗战烽火的荣昌公司堆栈大楼待拆也引发争议,市民发声呼吁保护这栋比抗战地标四行仓库还要早的老建筑。在本报报道中,静安区相关部门回应表示,该建筑不符合文保建筑认定范畴,未通过权威部门相关认定。“建筑本身的历史意义远大于外观。外观不好就没有保留意义?”“‘钢筋混凝土’高速发展的同时,如何留住历史传承海派文化,也是现在应多做考虑的事情。”新闻的留言中,市民对这样的回应有不同的看法。
近期开工的金家坊地块,也是此次老城厢历史文化风貌区内城市更新的象限之一。同济大学师生从2018年开始,曾跟随征收的步伐,对金家坊当时存在的城市肌理展开调查,试图记录这片城市空间,弥补官方历史记载中关于老城厢居民日常生活的盲点。调查还原与租界完全不同的华界里中小业主主导的城市建造。金家坊没有一栋“挂牌”历史建筑,但是不乏精美的合院民居。只是,随着工程的开工和快速推进,许多一度可见、可闻、可触摸的细节已成废墟,只能留于纸上了。
市民的遗憾与城市更新的现实冲突和矛盾是真实存在的尴尬。已公开的调查数据显示,老城厢在上海12个历史文化街区中,因保护建筑(文物和历史建筑)占比最低,保护状况并不理想。根据2006年编制的《上海市老城厢历史文化风貌区保护规划》,老城厢范围内历史建筑建筑面积占总建筑面积的比例为35.53%,这一比例持续下降。老城厢文物和优秀历史建筑等保护建筑比例为2.24%,保留建筑为5.38%,老建筑中“挂牌”保护的少,这也是我国绝大多数历史城区相似的现状和无奈。
四 在保护和更新间取舍
老城厢的方浜中路曾是华界商业最集中的所在,也是中华老字号最集中的发源地。老街鳞次栉比的店面昭示着这条商业街曾经的繁华,其肌理保留完整,甚至能够从行号图档案中找到对应的商铺,不少建筑仍然保留着明显的历史建造风格。更有意思的是,这些风格和特征并不源自同一时代,鲜活呈现出这条商业街见证的业态沿革。
忽如一夜间,方浜中路变身“外滩猫街”刷屏,原本清冷的街道引来大量市民前来猫咪墙绘前打卡。这是外滩现代的、新颖的、艺术化的猫咪图样,被艺术家画在老建筑的封装墙面上,与老建筑毫无违和地共处,就像是一个引信,唤醒了等待更新的百年商业老街的生命之源。
城市更新之后,人们是否还能看到原味的方浜路?新的老城厢是否还会有往昔的亲和力?
老城厢的更新是值得期待的。出台《黄浦区历史风貌保护和利用“十四五”规划》,发布《黄浦区加强历史文化街区、历史文化风貌区、优秀历史建筑和不可移动文物保护工作的实施办法》,编制形成《上海老城厢口述史》……一系列工作显示了政府对历史风貌保护的积极态度和努力。而根据开发商释放的信息,福佑路地块的“一砖一瓦”都纳入研究,这一地块承载着大豫园商业集群的期待,承接老豫园商业街到外滩金融区的演进,为老字号、时尚设计师工作室及创意工坊、文化艺术平台和国际品牌,构筑起成长、展示和交流的空间。
不过,根据黄浦区政府公示的规划,针对福佑路地块的强制性管控要求,各类保护保留历史建筑总建筑面积约9.86万平方米,其中优秀历史建筑和文物保护单位的建筑面积约0.23万平方米,文物保护点建筑面积约0.24万平方米。同时该地块规划范围内保护更新规模不少于12.0万平方米。也就是说,福佑路地块上“挂牌”能够依法保护的建筑仅占总量约4.77%,其余95.23%(约9.3万平方米)老建筑命运如何?保护更新的12万平方米中有多少更新,多少保留?由此可见,保护更新建设难度不容小觑:老城厢城市更新是否能够交出满意答卷,实现黄浦区在“十四五”规划的期待,成为具有示范引领作用的历史风貌保护和利用的路径?
不由得联想到如今更新完毕开门迎客的静安张园。新开张的张园,奢侈品牌相继入驻,活动不断,成为社交媒体上海滩新晋时尚打卡网红地。但是仔细走访却能发现,张园的人气汇集在弄堂口,多数建筑里清清冷冷,哪里还有旧时的石库门烟火气?
近年,上海交通大学、同济大学的团队对我国历史城镇、街区保护现状进行调查研究发现,软硬文化保护的失衡、生活真实性流失、商业同质化严重、资金短缺、法规有待细化是公认的痛点。在复旦大学、上海师范大学等学者团队对上海历史人文的追溯性研究中,也发现了微观尺度下老城厢城市血脉肌理和社会生活持续深入的研究的匮乏。
如今早已不是大拆大建的时代,老百姓也厌倦了虚假的“造旧如旧”。老城厢的更新牵动人心,亦是亟待合力去迎接的挑战。
我们需要怎样的文化审美与价值认知来迎接存量时代的城市更新?新一轮的更新,会将长达数百年的城市历史发展时间痕迹消磨殆尽吗?还有多少时间留给那些“为爱发电”的老建筑爱好者去搜罗沧海遗珠?这些被拾起和擦亮的遗珠,又能否及时被管理者、建设者、使用者小心捡拾,为城市生命的延续带来智慧和能量?
一切的一切,相信都会在人民对这座城市的热切期盼中,越变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