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人越来越老,食物却变得越来越嫩,越来越清淡——牙口不好,胃纳变浅,承受不了坚硬和粳性,自然油腻之物也渐行渐远,于是乎就有了三天两头喝粥的选择,也理解了当年亲朋好友中老年人喜欢把粥当作主食的习性。喝粥其实符合国人的生活形态,记得从孩提时代始,就践行“两粥一饭”之规制,至今觉得这样的饮食规制是非常科学的,早上喝粥,中午吃饭,晚上再喝粥,如果打破了这样的规制,反而觉得不正常。
习惯了一日三餐“两粥一饭”的规制,然而到了一个特定的年月,这个江南人践行了几百几千年的规制突然就破局了。原因是粮食陡地紧张,再加上副食品的匮乏,想要支撑起一个家庭正常的三餐委实是难,于是许多家庭悄悄把中午的饭改成了粥或者是烂糊面,稀释了饭或正常的面条,取其量而忽略了质。起先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弄个半饭状态,譬如饭里掺杂了胡萝卜、山芋、芋艿之类,终于赤裸裸把饭烧成了粥。想想当家的母亲也难,就那么点定粮,中午若吃饭,就等于得耗翻倍的粮食,倘干脆烧成粥,一门团团围着喝粥,先“抢饱”(“抢”字很传神)了肚皮再说。其实那时中午要维持喝粥“抢饱”也难,经常是母亲为了让子女多吃些粮食,自个儿背地大嚼蔬菜,如莴苣和“癞团菜”(一种不卷的卷心菜)之类,吃得面孔像莴苣和“癞团菜”般发青发黑。
喝粥喝了一阵子了,渐次也习惯了,举家团团围坐,那餐桌上热气腾腾及“唏溜唏溜”喝粥的声响煞是热闹,放午学时也能拟想着喝粥的快感。那时喝粥的菜倒并不苟且,咸带鱼或腌鲢鱼常有。母亲觉得中午既然喝粥,啜粥菜不能太过马虎,于是去菜场排队购得过粥的咸鱼,三天两头桌上有咸带鱼煮萝卜或腌鲢鱼煸青菜,吃着好是煞劲。但母亲对这类菜亦罕有动筷,甚至不上桌面,而是在灶前独自用餐,吃得有声有色。我等孩子料得她又在大嚼莴苣和“癞团菜”,就放下碗筷“罢粥”,非得要母亲坐回餐桌方始“复粥”。母亲回归餐桌了,我抢先给母亲捞一碗稠些的粥,看着她喝起来,方始心安。
一次中午,举家又“唏溜唏溜”喝粥喝得畅快,孰料学校少先队大队辅导老师金老师突然闯来家访了。喝粥声戛然而止,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感到有点尴尬。冷场须臾,母亲连忙给金老师让座倒茶。我则垂手而立,不知所措。金老师一眼望着我家的餐桌,只是沉默不语,有顷,招手把我叫到她身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元钱和十斤粮票,轻轻放到我的手心里。我连忙推辞。她轻声说:“怪不得你喊口令没有力气,中午就喝粥哩。”我明白,快六一儿童节了,要搞少先队检阅活动了,我是检阅的指挥,排练时口令喊得有气无力,金老师都看在眼里,这回突然家访,看出了些端倪,于是有了送钱和粮票的举动。我推辞,母亲也推辞。金老师握住母亲的手,无论如何要我收下,而后,她推说要安排自己的孩子午饭,将钱和粮票硬塞进我的手里,转身就跨出了我家的门槛。
父母和兄弟姐妹都站立起来,目送着金老师娇小的背影离去。母亲揩一揩沁出的眼泪,说一声:“喝粥!”,于是一片“唏溜唏溜”的喝粥声又热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