瑁镦组合玉权杖
人首陶瓶
玉琮
带盖竹编纹陶罐
神人兽面纹瑁镦组合玉钺
透雕玉人首形饰
石猪
细刻纹琮形玉镯
玉龟及玉签组合器
三角形石犁
◆张明华
继去年成功举办“何以中国”文物考古大展系列的开篇之作“宅兹中国——河南夏商周三代文明展”之后,上海博物馆重磅推出该系列的第二展“实证中国:崧泽·良渚文明考古特展”,本文作者张明华曾任上海博物馆考古部、上海市历史博物馆研究部研究员,他带大家“纸上观展”,复现专家们当年如何在发掘现场如福尔摩斯般抽丝剥茧让文物“说话”。——编者
良渚文明鲜活可信
“实证中国:崧泽·良渚文明考古特展”是上海大热天的一个大热门展览。烈日下,上博广场上人头攒动,长长的队伍绕了好几圈。我曾经的同事陈杰副馆长知道我要来,特地陪我参观了第一厅。他指着最耀眼的安徽凌家滩的大石猪,浙江反山刻满纹饰的硕大“玉琮王”,感慨万千地说:“张老师,你可知道办这个展览有多难。”的确如此,要动人家的心头肉,哪有不难的。据说“玉琮王”因另有展出任务,差点失去了借展的可能,最后关头浙江同行权衡再三破例放行二十天。
世纪重宝“玉琮王”是此展当仁不让的重头戏,依《周礼》的说法,应该是礼地的法器。很幸运,我是第一时间在发掘现场见其尊容的。当时的它尚在地下“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次零距离相见,我围着它看了又看,拍了好多照片,唯恐漏掉点什么。其实,我画过它的图,写过它的文章,也在成功复原三星堆一件青铜人、虎组合过程中,意外发现“玉琮王”上争论最大的“神徽”,居然是巫师骑着虎蹻与天地鬼神沟通的图案,这为中国独有的绵延了整个历史时期的人御虎蹻的文化现象找到了源头。即便如此,今天再次见到它,仍然意犹未尽,总觉得在它细过发丝的线条中,在它诡谲怪异的图案里……还有许多的深不可测。
这是一件琮形玉镯,在灯光下湖绿透光,高雅精致,细腻光润的器表刻凿了繁密的人兽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是良渚文化中材质最好、做工最精的玉镯。它的出现,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回到了1982年开始的福泉山遗址的发掘工地。酷暑炎阳下,曾经汗流浃背,冰雪寒风中,曾经冻僵过手指;胡子拉碴像登山队员那般黑褐的脸,出现在电视新闻里,竟然认不出自己。就是这件玉镯,经我研究,率先将其从众口一词的玉琮队伍中分离出来,识作琮形玉镯的典型器。
关于它的故事还不少呢。1984年上博举办《福泉山遗址考古汇报展览》,陈列大纲是由我执笔的。上交待审才一二天,沈之瑜馆长突然要我过去。由于第一次撰写如此重要的文案,踏进馆长室时难免忐忑。还好,沈馆长没有一句客套话,只是提供了国外有用鱼牙刻玉的信息。不久,我接到了福泉山动物遗骸的鉴定报告,其中一枚牙根宽约1.4厘米的鲨鱼牙齿,让我一下想到了沈馆长的提示。连忙找朋友觅来新鲜的鲨鱼牙齿,虽然小了点,但仍能在一般的玉石上划出道道阴线。几乎在同时,有报道,在亚马逊河流域生长着一种齿尖锋利的食人鱼。当地的土人将鱼牙当锯子用,土医生将它当手术刀。据此,我根据江浙诸多古遗址有鲨鱼牙齿出土的事实,于1990年在《中国文物报》上提出了鲨牙可能刻玉(专指刻阴线纹)的观点。后经浙江刘斌、江苏汪遵国等国内外多位专家实验证实,鲨牙刻玉可信(不排除有用黑曜石等的工具刻玉)。一条鲨鱼上下各三排牙齿,有上百颗可以利用,这要比加工繁难的石刀轻巧得多。现在想想,当年要是没有沈馆长的提示,何来如此重要发现?
良渚文化中,反山遗址是级别最高的王级墓地,浙江又是良渚文化的发祥地,这次有不少的代表性器物展示,如刻有“神徽”的反山“玉钺王”,人兽纹玉牌饰,海盐周家浜的玉背象牙梳,平湖庄桥坟的分体石犁等。在第43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浙江“良渚古城遗址”项目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并确认:良渚古城遗址展现了一个存在于中国的早期区域性国家形态,也为世界文明史提供了一个新的突破性模式。此次特展所及,几乎涵盖了长三角地区良渚文化的精髓。上海福泉山遗址的人兽纹象牙器长达1米,是目前仅见的最完整的良渚首领的权杖。一件很小的玉带钩,把中国人使用带钩的历史提前了将近两千年,透光湖绿色冒镦玉戚、玉石多彩项链,繁密纹轻薄如纸的黑衣陶壶、杯等,反映了福泉山遗址是仅次于反山的高等级地方政权。江苏寺墩的简化人面纹长玉琮、扁方玉琮,昆山赵陵山透雕神人顶鸟玉饰,兴化蒋庄刻符玉璧等,代表着长三角是华夏大地距今四五千年前最发达地区,这些遗址如众星拱月,把一个良渚古国实实在在地鲜活可信地呈现在了人们面前。
“大崧泽”精彩纷呈
崧泽文化是这次特展的另一重点,它是长三角同一地区良渚文化的前源,以率先在上海青浦崧泽村发现的文化类型得名。我国第一部科学报道并归纳崧泽文化的专著《崧泽——新石器时代发掘报告》,就是由我和一位老领导合作的。崧泽,是一个小村庄,在今上海青浦新城的东侧,沪青平公路与油墩港的交会处。1960年后的多次考古发掘,发现遗址中间一层是有一百多座古墓的大型墓地,它的发现,给距今五六千年前崧泽文化的埋葬制度提供了丰富的资料。1986年发现的石器加工场是崧泽文化的首见。崧泽人的陶艺也是出类拔萃的,特展中一件带盖黑陶大罐,上腹部剔刻出竹编纹,使原来笨重的陶器看上去轻巧了许多。这么漂亮的一件陶罐,1974年,当我把它从地底下清理出来时,已经碎成了180多片,是上博的修复师傅高超的手艺,将它修得天衣无缝,无可挑剔。
青浦寺前村遗址的双层镂孔花瓣足陶壶,玲珑剔透很是漂亮,但有一点令人不解,既为壶,酒水的容器,为什么器壁都镂雕出圆圈与三角纹花孔?仔细一看,原来这件陶壶另设内胆。我思忖,这会否是陶工别出心裁的创新?外层,除了美观,可防磕碰,有内胆,外壁破了也不致洒了美酒。真妙!真绝!当年我给这件陶壶画考古线图时,除了外轮廓,器壁的厚度根本无法测量。这次特展动用了X-CT技术,精准无误地拍出了陶壶的双层结构。谁也想不到,这一工艺直到清代还被沿用,乾隆年间的双层镂孔内胆瓷瓶,在拍卖行屡屡拍出天价。引用到今天的茶杯上,竟然成了防烫的妙招。
上海广富林遗址出土的一件双孔三角形石犁其貌不扬,黑不溜秋的。我在一旁观察了一下,观众大都一掠而过。可有谁会想到,它的重要性竟是里程碑式的!因为它是中国最早的石犁之一,它的出现标志着当年的锄耕农业,已经跨入了高效率的犁耕时代。它让崧泽人掌握了连续不断的、数倍于前的线状快速前行的深耕技术,从而迅速地提高农业的收成,积累社会财富,为后续的良渚文明社会的形成奠定了丰厚的物质基础。这件不起眼的石犁,不是很值得细品,深思吗?
崧泽文化的分布范围过去一直很局促,就集中在上海的附近。稍远,即被江淮东部的龙虬庄文化,宁镇地区的北阴阳营文化,巢湖流域的凌家滩文化等的古文化所瓜分。我心里一直很别扭,它们都很相似呀!为什么不是同一个文化系统呢?讲出去怕有夺人所爱之嫌,我只能在同事面前嘀咕。近年,北大赵辉教授提出“大崧泽”观点,基本涵盖了长三角地区,让崧泽文化逐渐完整、完美起来。上博的“实证中国:崧泽·良渚文明考古特展”也是乘势而上,让“大崧泽”得到了空前的实证。此前,在学术界一直很难解释薄弱的崧泽玉文化是如何向强势的良渚文化玉文化过渡的。凌家滩文化的归队,让常年的悬疑迎刃而解,凌家滩极为丰富的玉文化为良渚玉文化找到了可靠的前源依据。而这次特展王牌之一,凌家滩88公斤重的大石猪,就是出现在葬玉大墓(07M23)的填土之上。大石猪是用天然的卵石琢成的巧雕神品。它以朦胧的浅浮雕工艺,将猪的眼鼻耳嘴牙集中在卵石圆尖的一端,颈后几乎是原生态石料,其出色的工艺令人称绝。猪自古以来作为财富的象征随葬在墓中,不过,用如此精彩巨大沉重的大石猪随葬,在考古史上还是第一次。同在此墓出土的玉龟及玉签组合器也是考古界的首次发现,它为崧泽文化增加了一种新的巫师法器与巫术内容。
特展的文物太重要太丰富太精彩了,目不暇接,顾此失彼。有的看懂了,有的尚显迷惘,需要慢慢消化,细细品味。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本来就是很深奥、疑难的大课题。上博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精彩的“以物论史”的平台,实证了长三角先民在开创中华文明过程中的伟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