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白
在天地之中寻求人文踪迹,有关中国百姓对历史人物的纪念,对于我,仿佛和历史进程相吻合,第一处,就是因治水而被后人尊崇的大禹陵墓。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去绍兴,禹陵成了我非去瞻仰不可的圣地。
绍兴是文化之乡,文化大家辈出,文化纪念点随处可见,最壮观、最有文化内涵的,却属禹陵。陵寝古称禹穴,为大禹安葬处。位于会稽山西麓。陵寝前有禹池。门内有峋嵝碑,上镌峋嵝文,此碑全国仅两处,另一处在湖南。前层,层顶是双龙负剑,象征大禹治水之功绩,后层有大禹塑像,高达十米,镌有联句:“江淮河汉思明德,精一危微见道心”。大殿左侧,是“零石亭”,亭内置一巨石,如石夯,上有拳头粗的石穴,是安葬大禹时所用缒棺之物,原有四只,四角拴绳,使棺木徐徐下降,以免惊动大禹。其余三只不知何往。亭右侧有两块篆书石碑,分别镌刻“禹穴”“石钮”两字。据说,石钮乃禹诞生地,在四川。其实,此处是衣冠冢,真冢在殿前,那儿有“大禹陵”巨碑。碑亭右侧有鼓乐亭(即咸若古亭),是祭祀大禹奏乐的地方,八角重檐,全部用石块垒成,无一砖一瓦,已历八百多年历史。陵碑左侧又有石刻一处,上镌“禹穴”,指此山均是禹陵。到大禹塑像前面,游客莫不为其“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忘我精神,躬身参拜。我也不例外。
到了白首忘机,刻在我心灵最显要的地位,除了大禹,还有一位韩愈。
提起韩愈,首先想到的,是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文学家,然后是广东潮州。他的文章被选作范文,遍为传诵,历代不衰。入选《古文观止》的那篇《祭鳄鱼文》,一开头,就是“潮州剌史韩愈”,直白地把他和此地名绑在了一起。另一位文学大家苏轼,则写了《潮州韩文公庙碑》,介绍韩公在这儿的种种政绩。所以,一提到这座历史文化名城,马上会想到这位“百代文宗”;一提到这位“百代文宗”,也立刻会想到这座文化名城。
那年,我来到潮州,“甲第巷”、开元寺、古城墙、广济门都是古迹,保存得都相当完好。横跨韩江的广济桥,是中国四大古桥之一,被茅以升誉为“世界上最早的启闭式桥梁”,是国内唯一集梁桥、浮桥、拱桥于一体的建筑,始建于南宋乾道七年(公元1171年),原桥早就毁颓,我所见的是极尽奢华的假古董。不过,到了这里,我的注意力,始终是这条风光旖旎的韩江及其东岸的韩山。身临这片水光山色,仿佛投入了韩愈怀抱。韩愈因直言谏劝唐宪宗烧毁佛骨,犯了上而被“贬谪”到“瘴江”之滨来,但仍然忍辱含冤,不忘自身职责,率领百姓清除鳄鱼之类的公害,兴修水利、赎放奴婢、建学校、请先生兴办教育,甚至亲自“以正音为潮人诲”,力扫流放之地的“蛮荒”闭塞,为岭南文化积淀做出了不朽贡献。遗迹比比皆是,纪念他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遍海内外,最有名的,应数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对韩愈的评价,达到了中国文人的高峰。庙碑随庙宇早已不存,文字却因收入中国文学范文选本,如《古文观止》之类,流传甚广:“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并总结出了“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以警诫世人,启迪来者,堪称石破天惊。当然,关于韩愈,最直接、形象的概括,莫过于当代杰出宗教领袖赵朴初了:“不虚南谪八千里,赢得江山都姓韩”。无论广济门还是广济桥,都可能消失或者成为假古董,唯一毁弃不了,也造不了假的,是这儿的江山!曾被他称为“瘴江”的这一条江河,是广东境内第二大江,历史上有“员水”“凤水”之类不少于二十个名称,喊得最多的,是因鳄鱼之害而来的“鳄溪”,或如《祭鳄鱼文》中所称的“恶溪”。百姓铭记韩愈,在不到八个月内,做了这许多好事,终于去“鳄”除“恶”,以他的姓氏定了格;其东岸的笔架山,也被称为韩山,并于其上建了韩文公祠。知识精英、人民大众等不同阶层,都以自己的方式与角度纪念他,而且长盛不衰,这是何等有价值的纪念啊!
是的,行走天地之中,最值得流连忘返的就是这样的地方。不说别的,凭他来此途中写给侄孙韩湘的“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这份精神,就不废韩江万古流!名山大川,古刹华都,这才是天地之精华。如果说来到大禹塑像前,是情不自禁地躬身参拜的话,那么,徜徉于此,不凝神思索如何将身心与这样的江山融成一体,必定会羞愧自己太不配“人”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