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续贺老

黄沂海

上海滩形形色色的博物馆两三百家，由馆长手绘行业沧桑变迁的历史风情长卷，我大概算是“独一份”。

我非美术科班出身，就凭儿时在少年宫学到的几招“三脚猫”功夫，哪能画得好波澜壮阔的金融兴替图卷？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遥想二十多年前，我陪连环画大师贺友直参观上海市银行博物馆，趁着老先生意犹未尽，约请他用招牌式的白描手法，绘制一幅从钱庄萌芽到银行集聚的老上海金融业繁华图，贺老应允“回家试试看”。过了几个礼拜，贺老叫我去他巨鹿路的“一室四厅”咪老酒，一进门就表示歉意：“你委托的画我一直放在心上，甚至还打了铅笔草稿，可是怎么也画不像样。实话实说，解放前我就是一个穷瘪三，哪有钞票去跑钱庄、银行。没有生活，没有记忆，硬弄不来的。实在抱歉啊。”

贺师母在厨房准备下酒菜的当口，贺老又翻出一叠创作中的“申江风情录”，摊贩、报童、拿摩温（工头）、康白度（买办）、饭店BOY、梳头娘姨、扦脚师傅、黄包车夫、古玩掮客、算命先生等等，栩栩如生的旧时人物造像，瞬时从画案上跳腾出来，令人过目难忘。老先生告诉我，这些人物老底子大街小巷司空见惯，表情动作烂熟于胸，所以画出来比较靠谱，如果要画舞女大班，他从未进过舞厅，难免要“瞎画一气”了。记得年轻时路过舞厅，耳闻“蓬嚓嚓、蓬嚓嚓”的旋律，控制不了好奇心，攀爬上高高的窗沿，想看看里头黑咕隆咚究竟在做啥，谁晓得肚皮没吃饱手上没力道，一不小心从窗口跌了下来，什么都没看清呐。哈哈，多么幽默可爱的老画家啊。

贺老谦逊坦诚“敬谢不敏”，让我略感遗憾，但就此在心里留存了蹒跚学“画”金融图鉴的梦想种子。毕竟从小沉迷于贺老的连环画，对其精湛纯熟的绘画技法顶礼膜拜。而上海作为中国近代金融业滥觞之地，钱庄、票号、银行、保险、证券、黄金等金融机构，曾经在这个善于兼收并蓄的大都会里交相辉映，各色人等，熙来攘往，演绎着经济屋檐下的化妆舞会。如是情景，与贺老笔下生“戏”的白描风格完全契合。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去年末，适逢贺友直先生百年诞辰，深情缅怀之际，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想法，自感经过这些年金融历史的积淀和艺术情绪的发酵，或许可以挑战一下“无貂之续”。疫情肆虐，深居简出，正好把贺老潜心打磨的“上海滩三百六十行”经典图集统统临摹了一遍，从中汲取养分，积聚底气；忙里抽闲，又查阅了大量往昔申城金融业影像资料，以期画卷呈现的每一处场景都有原型和出典。

创作的过程艰辛而又愉快，不时遇到表达的瓶颈，不时找到解码的钥匙。约莫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心追手摹，致敬贺氏白描艺术，五米长卷气象渐露：钱庄票号兵强马壮，外商银行抢滩登陆，华商银行矩阵式崛起，新型金融机构及要素市场风卷云涌，构成了昔日远东金融中心的初始轮廓，真的是“兄弟姐们都很多，景色也不错”。其间，也穿插了颇多鲜为人知的金融掌故：钱庄和商铺“混搭”经营，“花会筒”与押头店比肩为邻，金融地产商笑傲“1号车牌”，典当行“霸王条款”店大欺客，银元“打桩模子”首现街头，上海商业储蓄银行“首发效应”创办旅行社，“万国储蓄会”炮制有奖储蓄骗人把戏，黄金风潮引发“轧金子”乱局……对金融历史人物熟悉的观者，还能从挤挤插插一百五十多个人物中，寻觅到“上海滩钱业巨子”秦润卿、“中国的摩根”陈光甫等金融先驱的身影。

曾听贺友直先生讲过，连环画是善于“做戏”的艺术。画金融题材，建筑相仿，场景相近，人物相似，最怕重复乏味。起笔老上海证券业务渊源时，苦于如何“做戏”，恰好查考到一则典故，昔时股票流通趋于频繁，沪人常以大新街福州路拐角处的惠芳茶楼为集合场所，聚会于茶楼互通消息，互探行情，茶香氤氲之间，达成证券买卖的口头交易，这一阶段被称为“茶会时代的证券市场”。这个有趣的“戏眼”，非常适合用贺老的笔墨风格来演绎，于是乎，金融风云细节化，证券桥段市井化，烟火气与金融味跃然画纸，相得益彰。

是传承，也是怀念。我还特意在长卷里隐藏了一枚“彩蛋”：紧靠外滩金融街的一条小马路上，贺老坐在小吃摊跟前，望望街景，咪咪老酒，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洞察人间百态，阅尽尘世烟雨。

丑媳妇总归要见公婆。近日，携画卷当面请教国画大家戴敦邦先生，老爷子看得很仔细，鼓励之余给予颇多指点，并为长卷题词“天下熙攘”，边写边嘀咕：“老早不晓得你会画画，隐藏蛮深的嘛。”

从缘起到缘续，从筑梦到圆梦，往事历历，百感交集。我画技笨拙，凭着一腔热忱，成就与贺老二十余载的一段善缘，得偿所愿，心绪酣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