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小街

陈世旭

我曾有机会随中国文联的几位艺术家走访北欧数国，行程的尾声很轻松，没有官方活动，各人可以根据自己的专业和兴趣自行决定。几位艺术家选择了参观当地艺术社团。因为我的职业跟文学沾边儿，领队问我想不想去一所高校，评选诺贝尔文学奖的十八位文学院士中唯一的汉学家，就是那所高校的教授，可以安排一次座谈。

那些年，国内文坛关于诺贝尔文学奖的话题讨论很热烈，痛心疾首，愤世嫉俗，沸沸扬扬。有机会就近看看评奖的实地，当然难得。但我笑道：太远了。领队没理解我的意思，说：不远，很方便。我只好明确说：我想逛街。

这是实话。一直以来，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最想看的不是那些富丽堂皇的区域，或繁华辉煌的地标，而是近乎老旧的小街小巷，可以从中触摸城市的肌理，感受历史与现实连接的脉息。

这次漫无目的的闲逛，颇有意外的见识。我在一个风俗和理念完全不同的异国他乡，看到认认真真地收录了中国儿歌原文的外国出版物。

那首儿歌的歌名是《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歌词耳熟能详：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接过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地说了声：“叔叔再见！”

是该国大众出版社编辑印制的一本世界儿歌选集，收录了一百多个国家的儿歌，一个国家一首。同时印有该国和儿歌原创国的两种文字。出版的目的，显然是向该国读者──首先是小读者介绍世界各国儿歌。选择的标准很明确：健康、向上、活泼，同时体现儿童教育的水准，深蕴各国各民族文化特性的知识性、趣味性、智慧性内容。书是硬面精装。内页的插图和每页都有的通栏图案全为彩色。出版社负责人介绍说，书的销量很好，是该社盈利的图书之一。

让我感触至深的是一个文明国家对异国文化的尊重，以及吸纳而不是狭隘排斥的胸怀。

入选的这首中国儿歌受到特别重视。文字之外，还有少年向警察敬礼的插图。书出版的时候，特地请了第一个演唱这首儿歌的中国歌唱家到首发式上演唱。

这家出版社在一条小街上。街道朴素、安静、整洁，两边的窗台盛开着不知名的鲜花，窗下时见彩色的遮阳伞和咖啡座。出版社外观陈旧，里面的楼道和办公室很局促。书架、办公桌椅油漆斑驳，地板被鞋子踏出了明显的痕迹。所有员工不到三十人，每年上交利税2000万该国克朗（约9克朗兑1美元）。经营运作方式完全是市场化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唯利是图。出版定位是编辑出版内容健康、面向大众、有普及性的图书，“从来没有出过，也决不会出宣扬性和暴力的书”。我问后面这类书在当地是否更有市场，更畅销。负责人很不屑地回答说：我们不出那类书，因此也不关心它的发行情况。

难以想象的是他们对作家的爱护：只要认准了是“一个优秀的、有文化价值的作品”，而不是冠冕堂皇、虚张声势的文字垃圾，即使发行预期只能卖出一千本，他们也一定按第一次印刷五万册计算，然后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付给作者版税。还有更进一步的措施：为促使作家写出受读者欢迎的书，图书馆用心良苦，读者每借阅一本书，图书馆即向该书作者支付一笔酬金，以报偿其精神产品的使用价值。

看来，与流行文化相对的精英文化的窘境，是全球性的。即使是在物质生活富有、受教育程度广泛、社会整体文化素质甚高的国家也不例外。全世界都可说没有奇迹。但人们并没有放弃努力。尽管这努力有一点像“西绪弗斯的劳动”。对人类精神层面保持专注的关切，并尽力地作出应有的努力，这应该是文化建设者的一种良知吧。

走出书店，在街边的咖啡座静静坐下，不加糖的咖啡袅袅地散发着我特别喜欢的香气。

我会永远记住这条欧洲小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