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说起来,很多人知道我是个翻译匠,但未必知道我是个教书匠。其实我首先是个教书匠,教书是我的本职工作;而且,较之翻译、译书,我更喜欢教书。
1982年当老师,今年是我从教四十一年。1985年设立教师节,今年是我过的第三十八个教师节;而且,这两组数字还可能不会定格——我任教的中国海洋大学打过招呼了,希望我继续留任。不过说实话,我有些犹豫。原因很简单,我已经老了,没准正在向老年痴呆一步步靠近。而另一方面,我又真心喜欢当老师教书。有人说教书和种树是世界上两件最好的活计,何其幸也,两件我都喜欢,都有幸勉力为之。
刚才说了,我是1982年当老师的,那年我最后一个走出吉林大学研究生院的大门。也就是说,我当老师的可能性始于考研。实不相瞒,考研考了两个第一,笔试正数第一,面试倒数第一。正数第一是因为我考研前背了两块砖头厚的2260页日汉大辞典;倒数第一,是因为我大学毕业三四年几乎没有讲口语的机会,口语明显退步了。事后得知,就在我退场后,主考老师用日语问其他四位面试老师“可か不可か”(可还是不可)而出现短暂沉默的那一时刻,我的导师一拍桌子说:“这个人我要定了!”那真是惊心动魂的七个字!因了这七个字,人生指针忽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从此指向光荣与梦想,指向通往大学讲台的大门。我想,在那个仅次于“to be or not to be”(生还是死)的时刻,导师一定从我身上、从我试卷中发现了某种特殊的什么。
这么着,多年后同样成了研究生导师的我,也开始留意从报考研究生的年轻人身上发现某种特殊的什么。我清楚记得,十几年前我接到一封来自遥远的宁夏的信,写信人说她大学读的是财经专业,毕业后在银行工作。但她不喜欢和钱打交道,而喜欢文学,喜欢日语,自学日语好几年了,很想考研以便从事日本文学翻译工作。信写得情真意切,而且颇有文采,几个比喻尤其用得精巧。总之有打动我的什么。后来阅卷时我眼前忽然一亮:一份试卷的翻译题做得不是完全正确,但有灵性的光闪。职业经验告诉我,“正确”易得,而灵性难求。我当即打定主意:这个人我要定了!多巧,这个人正是她,正是给我写信的那位年轻的女银行职员。
事实证明我要对了。毕业后她去一家主要出版文学译著的出版社面试,我得知后到底放心不下,就打电话给一位社领导,对方直言快语:“林老师你不打电话也毫无悬念——这个人我们要定了!这个岗位的编辑,我们招好几年了,从未碰到对文字这么有感觉的……”
我还想说的是,让我产生“这个人我要定了”那种冲动的,不只于阅卷当中,还来源于信上、会上、网上。广东南海曾有一位高三女生在来信中写道:“看村上的作品简直就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而您的精彩翻译使村上的才华展示得更加淋漓尽致。”2020年一次上海读书会,一位读者悄悄递给我一张明信片:“怀着感恩的心情来到上海。阅读林译这么多年,是我来到这世上的荣幸。”落款为“您的忠实粉丝”。网上B站留言中的就更多了,这里只举一例:“您翻译的村上春树先生的书我几乎全部看过,您的翻译太精彩了,尤其是您在《海边的卡夫卡》写的译序,我初一时候看的那本书,现在初三了对那段文字记忆犹新。”
你说,作为老师、作为译者,有谁会不为这样的文字动心呢?不,那不是文字,而是一颗颗纯净而滚烫的心!我真想当面向她、向他、向这个世界说一句:“这个人我要定了!”
或许你想说,原来林老师只要点赞自己的同学啊!不,也包括批评我的同学。如前不久一位读者指出《列克星敦的幽灵》译序中的一个失误:把“初中”误为“高中”。一字之差,不反复核对不可能觉察。认真!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这个人我要定了!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那么多读者,里面不知有多少“我师”。在这个意义上,一本译著并不是我一个人译的,而是大家一起译的。大家互为老师,互为学生。因此教师节也未必是从事教师职业之人的专属节日,而是我们大家共同的节日。
教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