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拙

戴民

初次见他，是在治安协会年会上。理事会补充了一名理事，由秘书长引荐并打趣道：“理事会增选了一位最有钞票的人！”我诧异，打量来者，身材矮小，通脸黝黑，腰板笔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来人连忙申辩：“我一个子（钱）也动勿得额！”秘书长介绍他是时任上海印钞厂董事长孙建华，印人民币的“老板”。老孙那时年届耳顺，在企业保卫条线闻名遐迩，担任理事会成员众望所归。

1985年7月上海印钞厂发生“国字一号”盗币案，案件搁了两年未破，惊动高层。重建专案组，孙建华作为专业人员参加专案组，头两天就从“打结包装”环节锁定嫌疑人为左撇子，十天后，案件水落石出。后两年，印钞厂再发“百元钞”盗窃大案，还是孙建华，历时数月协助公安机关破案。

老孙从崇明前哨农场顶替父亲进印钞厂，从一名普通员工做到统辖千把人大厂的董事长，我难免惊奇，同他聊起过往，他淡然一笑：“我呀就懂得，当领导，人、财、物三大件，人是最宝贵额，人心在，江山稳！”老孙坐上印钞厂头把交椅，每天上班头一桩事，就是下车间，雷打不动“三件套”：要让员工看见他的身影，对紧要岗位员工道一声慰问，要了解哪一位员工有啥困难。有一年年关，老孙照例巡视包装车间，看到一员工面色苍白，得知其喉咙沙哑仍在加班，老孙转身就喊来驾驶员，送她去五官科医院，老孙寻医院王教授帮忙，王教授说是白喉病，稍晚就闯祸啦。做董事长七年，他帮厂里老老少少解决困难，就连子女求学这样的事都不打回票，他人脉广，人缘好，资源都花在员工身上，董事长做得像邻家大哥。

厂里有一支驻厂武警连队，每逢大年夜，老孙都会谢绝所有应酬，同战士们吃年夜饭，老孙的话很瓷实：“厂子的安全侪（都）靠你们，你们就是我亲人。”送老兵退伍，老孙一趟也不落。寒风凛冽，车站清冷，总有老兵抱着老孙流眼泪，老孙就是他们的老大哥。有一回，老孙陪我参观印钞厂，午餐时，老孙同食堂阿姨聊家常，我调侃一句：“你们孙董一点架子勿么呀？”阿姨附声：“阿拉孙董，像人民币，人人侪欢喜伊额！”老孙退休前，厂里正逢七十周年大庆，他铁定要给员工一个惊喜。印钞厂假万体馆搞厂庆，老孙欲上台为员工献一首歌曲。老孙陡然怯场，额头憋出汗珠手足无措，须臾，不知哪里捏来一瓶黄酒，咕咚咚灌了半瓶，音乐声响起，老孙风一般旋入舞台中央，一套缀金龙雪白中山装、白西裤、白皮鞋，将老孙黑脸庞衬得油光锃亮。老孙祖籍北京，一首《常回家看看》字正腔圆，掀翻了全场。老孙纵情放歌，头几排退休老职工听得泪流满面。

退休后的老孙，携老伴去崇明岛，租了房子和几亩田，过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田园生活。我揶揄他道：做啥勿在市区？老朋友闲来泡泡茶，抿抿小老酒，谈谈山海经，多惬意？孙夫人插话：“伊作呀，吃吃洋籼米，发发糯米嗲！”老孙望着我慨而以慷：“当年下乡崇明前哨农场，头几个月穹庐遮体，睡在打谷场，日脚苦煞，师傅们手把手教我木匠活，凭一门手艺，一待八年，那情景我这辈子忘不了。”孙夫人接话：“老孙是个耿头（耿直），重情谊，崇明有伊格情结！”老孙觑老伴一眼：“侬也是我情结！”她莞尔：“我俩是一个连队，侪是木匠。”我才知晓老孙与当年漂亮的女朋友是上下手，一块木料，女朋友划线，老孙凿眼子，日久，榔头吃凿子，两人对上眼成夫妻了。

老孙夫妻恩爱老厂人人晓得，有一年，老孙担任第五套人民币设计主任，人被框在厂里，特级保密，规定电话也不能打。老伴一连七天未见老孙，心疼，几天蹲在厂门口。保安通报老孙，老孙到门前正要发作，老伴赶紧捧出一叠衣衫，“老远就闻到侬身上一股酸胖气，衣裳勿晓得换额？”老孙眯眼一笑打发了爱妻，每遇大事，夫妻俩心有灵犀。

老孙赋闲身居崇明，朝夕相处的员工一直牵挂他，厂里班子成员齐刷刷去探望，“老班长”忙着摘自己田里菜蔬瓜果，又汏又烧，一手灶头饭煮得喷香。盛夏，老孙开车回市区，老朋友之间兜一圈，送他亲手种的西瓜，足足六百斤。

那天去崇明，老孙正拿珍珠米喂鸡，一对白羽雌雄乌骨鸡紧跟觅食，雌鸡闷头吃食，雄鸡在后，前爪着地，后爪悠悠抬起，半晌优雅落地，神态似主人悠闲自在模样。老孙有意捉了那只九斤重的雌鸡，宰了招待我。那雄鸡竟接连打鸣，铆牢老孙脚跟拼命啄，老孙急忙剖了半只西瓜喂雄鸡，雄鸡不领情，飞起爪子踢得西瓜原地打转，老孙躬下身子像哄小囡，撸撸鸡脊背，雄鸡悻悻而罢。

老孙自谓工匠，做人像极用墨盒弹线，—条线笔挺，率真而纹丝不变，一腔“守拙归田园”的襟怀，叫人怎么不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