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敏华
今年九十八岁高龄的钟为永教授,我习惯叫他钟老师。跟我住一栋楼,我住十楼,他住十七楼。每回在楼道电梯或小区花园遇到,见他腰身笔挺、腿脚稳健、精神矍铄地走来,我总会想:钟老师既是老革命离休干部,又是语文教育心理学家,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机会终于来了。当我坐在十七楼钟府开阔的客厅,与钟先生面对面时,我信心满满。他给我讲早年吃的苦,拉板车翻下山路还曾受伤骨折,我听了觉得平常;他给我讲中年弄丢粮票,吃了三个月的豆渣,我也没怎么共情。这类吃苦的故事听得多了,自己身上也有若许。第一天采访回来,并没达到激动命笔的地步。老先生倒好像是被我推开了记忆的大门,今天写一段文字让保姆送下来,明天找出三本杂志给我作参考的,时时有电话或人来。
怎么办?我另辟蹊径,找来他门下弟子罗华荣,瞎聊。获悉她导师早年练过武。好!恐怕这是个突破口。
于是相约,二访钟为永。“您小时候练过武功?”“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如实相告。他笑了。很开心地说:“新中国成立前夕,在河南参加土改,我的武功还派过用场呢:两个土匪,半夜摸到土改队住地,也不知想抢劫还是杀人,我一个蹬肘,把其中一人的三根肋排骨怼断了,躺在地上哇哇大叫,我对他喊:以后还敢来吗?”
嘿,有门儿,终于寻找到我喜欢的“传奇”。
“您跟谁学的?”“太公,他是清代武举人,后来在村里开武馆教孩子。”
“几岁开始练的?”“五岁,先在腿上绑五斤重的沙袋,后来八斤,再十二斤,格貌介格(这样子的)啦。”钟先生说得高兴时,会在普通话中夹杂浙江话。好在我老家也在浙江,听得懂。他说还从太公那里学具体打法:来两个人怎么对付,三个人怎么对付,怎样借力打力。他在土改的那个晚上都用上了,先避其锋芒,再攻其要害。有几个土改队员不敢走夜路,他说别怕,走夜路每个衣袋装四块小石头,作为武器。后来他们都学会了,跟他走,不怕。
英雄啊,钟为永!你可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呐!
他还懂得打攻心战,穿得破破烂烂,拦腰扎根草绳,打扮得跟当地人一样,坏人就不防,到时候攻其不备,容易取胜。
这样的素质,当兵不错。“但是我最大的愿望还是读书。”钟老说。
这段文字写完有段时日了,忽某天晚上,老先生来电,说又想起一桩往事:二十几年前某天,他跟研究生相约去市里参加一个活动,照例研究生坐车,他骑车。他骑车行进在漕宝路上,忽被一辆电动车撞到,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一下起跳,越过肇事者的头,两人都倒地,结果就近到第八医院验伤,肇事者倒受了伤,老先生没受伤,坐在43路公交车上的学生,透过车窗看到了这一幕,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给他点赞。他滔滔不绝:“我小时候能凌空翻十八个筋斗,上山砍柴,十几个少年们在一起打架,摔跤,他们都怕我。在华师大读书时,学生运动会我跳高、跳远、扔铅球项目得过奖,还有100米短跑。晚年也跌过跤的,有一次公交车到站,下车时十多个人压在我身上,我都没受伤,没骨折。”老先生把自己一辈子的勃勃英姿都想起来了。
钟老师小学读的是新型学校,但浙江一地,传统深厚,他的新学不错,旧学底子也很好。他写自己去四明山投奔新四军,不料“新四军前日已北撤,只见山上一堆堆稻草,不见人影怅然若失,大有易水悲歌之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钟老师以高渐离自比,悲而壮哉!1949年杭州解放,钟老师引用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及陆游“沥血唤回春满地”的诗句,来表达欣喜若狂的心境。
钟老自己也写诗。他说在北京工作十多年,夫人孩子在上海,“抵万金”二百多封,几乎每封上都有诗,“阔别家园岁月长,思家如水鬓如霜”,诉说离情,表达牵挂,“你师母每回读都落泪”。
钟为永擅长写作。二十岁参加革命后,就给杭州和上海的报刊投稿。他用过的笔名有作文、作为、杰克等,写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小说主要揭露剥削阶级的丑恶面貌,像《寄生虫》,还有一篇题目《蝗虫》,写当时国民党宪兵横行霸道的。报告文学主要写“苦人”,采访、报道劳动者的苦难等。钟老师一生酷爱旅游。早年在杭州,弄到一辆好自行车,英国货,一到休息日就去游山玩水,杭州城里城外的景点胜地,西湖、灵隐、雷峰塔、虎跑,九溪十八涧,一直到出龙井茶的龙井村,他兜了个遍,还像欧阳修一样,既会玩,又会写,“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他发表过写岳坟、断桥等许多游记,其中最得意的,是散文《杭州万松岭》,“里面写到梁山伯祝英台书院共读、十八相送,感情色彩较浓,所以编辑文友都赞扬。”可惜,这些创作,“文革”中被师母一把火烧掉了。我说:您家的烧了,各大图书馆应该找得到,他说:“我去找过了,到杭州图书馆都去问过,他们没保留,都处理掉了。”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有多少抱憾。
这位世纪老人,这番传奇的人生!如今,他老人家还要求自己每天步行3000步,粗茶淡饭,简朴生活,却订报八份,订杂志四本,每天以读书写字养生,迎接自己的百岁大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