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精彩处

陈世旭

绍兴上虞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最远的传说追溯到了父系氏族社会后期，说是虞舜为避丹朱之乱来此；最文气的传说是东汉蔡邕留下的一个字谜，刻在曹娥庙一块石碑上，杨修看一眼就明白了，曹操走出三十里外才猜出谜底，叹气说：我的才华比杨修差三十里；最凄美的传说是梁祝，上虞郊外有祝家庄，据说是祝英台的老家。

然而，上虞最让我神往的是谢安的传说。

上虞有好几座因人而名的山：因为越王称炭烧火铸勾践剑而有“称山”；因为僧人灌顶授法创天台宗而有“峰山”；因为谢灵运饮酒赋诗把酒杯反过来而有“覆卮山”；因为道祖炼丹存“万古丹经王”而有“凤鸣山”，等等。

我独钟东山。

“六朝数伟人，谢傅名独震……高卧东山东，勋名峙两晋。”（清·阮元）

如果说，魏晋是神采招摇的季节，那么，东山便是性情飞扬的乐土。东山湖的山姿水态，尽是谢家公子的风采。

四十一岁前的谢安，在这里携着歌姬纵情山水。早上在霞光里高歌，傍晚在月色中弹琴。出门便捕鱼打猎，回屋就吟诗作文。坐隐于古松流水，挥毫直追书圣。流觞在曲水中络绎不绝，谈玄论道口若悬河。“高卧东山意豁如，端然笑咏只清虚”。（宋·徐钧）

那是东晋的男神，性情中浸透了贵胄气息。丰神秀彻，玉树临风，沉稳内敛，我行我素。胸有丘壑并不张扬，内心温润怀抱琼瑶。白衣卿相，名满天下，时望无人可及，便是鼻炎的发音也被吟诗的洛下书生仿效。隐居东山几十年，居家尽芝兰玉树，交游则高士名僧，任密友王羲之深不以为然，任世人长叹“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一旦天下有难，朝野震恐，举国惴惴，灭亡无日，即挺身而出，砥柱中流。风流倜傥的长袖里藏着文韬武略，指授将帅各当其任举重若轻。信手一枰的时候，血腥的厮杀就在咫尺之外。身处危局而矫情镇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指授将帅各当其任，淝水为之逆流，狂澜挽于既倒。以八万兵败百万军，战罢一笑莞尔：小儿辈大破贼！

“向非王导、温峤、陶侃、谢安数君子，则晋防乎不国矣！”。（清·弘历）

而这并非谢安人生的高潮。仅仅赢得君王的击节，并不足堪江表伟才之名。谢安一生最大的精彩处，不在演出，而在谢幕：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唐·李白）

雍容的车骑，绝尘而去。衣冠磊落的江左名相，重又归返东山。林泉深处，重又蔷薇花开；画栋窗里，重又响起楚歌吴语。

做隐士尽逍遥，当宰相即安国。在野安为云鹤，在朝即为股肱。闲就闲个自自在在；干就干个轰轰烈烈；走就走个痛痛快快。堂堂的南渡第一流人物，这一生只为潇洒而来。这样的人，可以在山中隐居，却无法从历史淡出。

白云早已散去，明月落在钱塘岸。东山并非崇山峻岭，也说不上有什么奇丽处，上山的路口，今人刻了一个谢安石像，一弯浅水边上有块石头，说是“谢安钓鱼石”，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谢安的人生姿态。

这样的姿态，会唤起后人的一种人生追求：

做一个干净的人，永远向往和趋近纯洁的事物，远离混乱和嚣张。珍视真挚的爱情，珍视真诚的友谊。懂得感恩，铭记良善；懂得慈悲，乐于助人；懂得自爱，重视教养，只要不损人，活得精致没有错。纯洁带来美好，阴暗留下经验。尽最大的可能经营好自己的人生。

做一个真实的人，不卑不亢，坦坦荡荡，像山里的溪水一样清澈。爱我所爱，行我所行，听从内心，无问西东。跟自己身边的所有常人一样，会流泪，会快乐，会生气，会感动，会执拗，会随和，但不是所有的一切都能接受。

做一个阳光的人，对生命中的任何一天都不怀遗憾。人生一半是现实，一半是梦想。

喜欢现在的自己，褪尽曾经的幼稚，更喜欢明天的自己，比今天更成熟。

独自一人的时候，静静的就好。不是冷漠，只是想放空自己，感受生命的烂漫。

走过了千山万水，历经了春华秋实，穿过滚滚红尘，心情始终年轻：纵然已白发苍苍，依旧是翩翩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