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撤销批准禁核试条约影响几何？

沈丁立

复旦大学教授 沈丁立

11月2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已签署一项法律，决定俄罗斯即日起撤销对《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批准。在此之前，俄罗斯国家杜马（议会下院）和俄罗斯联邦委员会（议会上院）已分别批准关于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法案。

国际社会对现有国际安全体系的稳定表示忧虑。俄罗斯此举能否实现它所宣称的倒逼美国履行对维护国际核军控与防扩散制度的承诺？会否刺激美俄进入进一步的核竞赛与核对峙，并给当前的全球地缘政治带来新的动荡？本期论坛特请专家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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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想要恢复与美国义务平等

问：俄罗斯为何撤销对《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批准？

答：在莫斯科看来，它过去所参加的多项国际军控与裁军条约都是基于三条原则：一是符合当时的国家安全利益；二是与参加协议的其他各方达成了各自权利与义务的平衡；三是对地区和全球的和平与稳定有利。而如果上述原则受到了破坏，它自然应该根据新出现的情况对本国的条约义务作出相应调整。

如今俄罗斯所看到的新情况是：美国近年来不断加快核武器系统的研发和测试。就以最近一个月来说，10月18日，美国国防部在内华达州核试验场进行了一次近似于核试验的高爆试验；10月28日，美国国防部宣布它正在研制新型的B61-13核弹；进入11月后，美国还发射了未搭载核弹头的“民兵III型”洲际弹道导弹。

尽管美国上述活动均非核武器试验本身，但无疑都与核试验高度相关，因而也就违反了美国作为《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缔约国所承担的义务，即通过全面禁止核武器试验，来限制核武器的使用或扩散，增进人类和平。

此外，冷战结束后华约已解散，而美国所领导的北约非但没有相应解散，反而持续向东扩张，势力范围不断迫近俄罗斯，客观地对俄罗斯产生了日益增加的压力。

即便北约自称是一个防御性的军事组织，但它无休止的区域扩张，在能力上对俄罗斯构成了实际威胁。虽然美国曾经在各种场合或明或暗地向俄罗斯表示过北约将不会继续扩张，但事实并非如此。俄罗斯就此也曾经无数次寻求与美国和北约开展对话，但迄今完全没有取得成效。

总体而言，俄罗斯西部的外部安全环境在冷战结束以来已经严重恶化，而在美国作为《全面禁止核武器试验条约》缔约国无意履行协议义务的情况下，俄罗斯认为自己单方面继续履约已经显得不合时宜。

此时决定撤销对《全面禁止核武器试验条约》的批准，克里姆林宫要向外界发出一个信息：安全是共同的，安全义务是相互的，责任和义务是平衡的。作为当今世界的核武器超级大国之一，俄罗斯不能在自身安全受到损害的情况下，继续承兑它先前所接受的义务。正如俄罗斯总统网站发布的说明性材料所强调，俄罗斯制定法律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旨在恢复核军控领域各方义务平等。

2 为国家利益考虑美俄间斗而不破

问：美国对此如何反应？

答：美国对俄罗斯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反应，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自辩、慎言与窃喜。

自辩。美国强调俄罗斯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并不占理，所谓美国率先不遵守对《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义务纯属子虚乌有。美国开发与完善核武器，目前已经完全不需要进行物理性的核武器试验，而只需要借助美国在历史上进行过的1000多次核武器试验所获得的大数据，通过在技术上并不违反《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流体核实验（不是核武器试验）进行。

美国认为，美国发射未搭载核弹头的洲际弹道导弹，是试验导弹，不是试验核武器。尽管与核武器系统相关，但这样的导弹，也可以用来搭载常规导弹，因此不能说试验导弹就是试验核武器。而且，俄罗斯近年来也多次发射过能够搭载核弹头的战略运载工具。

慎言。近年来随着美俄关系恶化，俄罗斯已宣布暂停履行《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并退出《开放天空条约》，美国也已宣布退出曾与俄罗斯达成的《中导条约》。随着俄乌冲突升级，美俄彼此对改善双边关系都已不抱太大希望。因此，俄罗斯宣布撤销对《禁止核试验条约》的批准，并不太出乎美国意外。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对普京的决定表示“深感担忧”，也算中规中矩之反应。

窃喜。美国真正暗暗庆幸的是，俄罗斯这次只是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而不是直截了当退出条约。众所周知，任何国家都有权力不加入任何国际法，即使加入，也有权力根据国内法对所加入的国际法不予批准。但是任何国家在加入某一国际法后，即使它没有批准该法律，相关国际行为仍然必须按照已经批准的方式来表现。因此，俄罗斯这次只是在形式上撤销了对《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批准，但在实际行为上它仍然必须继续遵守条约，不得进行核武器试验。这也是普京总统及俄罗斯高层在撤销批准条约后所作的表态。

俄罗斯如此与美国斗而不破，基于现实考虑。俄罗斯现有核武库的1000多件核武器，可能超过了美俄以外所有有核武器国家核武的总和，足以威慑整个世界。目前俄罗斯并未面临外力入侵或种族灭亡的威胁，因此也不需要通过试验核武器来增加对他国的威慑。如果俄罗斯通过退出《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以重获核试验的合法权利，那么不仅将给美国恢复核武器试验以借口，而且也将刺激其他有核武器国家打开核试验大门，这对俄罗斯的国家安全利益而言并不有利。

3核军控面临挫折应走出对抗误区

问：俄罗斯此举对国际社会可能产生什么影响？

答：虽然俄罗斯此次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是形式大于实质，但仍然是全球核军控与防扩散面临的新挫折。

《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于1996年在联合国大会获得通过，并于当年9月24日开放签署，是国际核军控体系的重要支柱。俄罗斯于2000年批准条约，但由于未得到包括美国在内的部分国家批准，条约一直未能生效。

正如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所说，《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对国际和平与安全至关重要，是无核武器世界的基本要素。古特雷斯认为，自《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获得通过以来，俄罗斯一直是推动条约生效的“领导者”，“这一趋势的逆转令人担忧”。

俄罗斯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目的是显示国力，威慑对手，但可能很难达到目的。美国是否进行流体动力学的核实验（有利于未来的小型核武器研制），与俄罗斯是否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没有必然联系。俄罗斯不撤销批准条约，美国要研制；俄罗斯撤销批准条约，美国更有“理由”研制。美国深知，俄罗斯此举就是为了显示它不高兴，但再不高兴也不会在目前局势下率先退出《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并恢复核武器试验。

俄罗斯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却又不退出条约，会让一众并没有加入《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却又发展了核武器的国家产生新的思考：既然合法的核武器国家已经拥有了那么多数量的先进核武器还会感到不安全，那么无论数量或是质量都还远远不如俄罗斯与美国核武库的国家会更感到安全吗？这样的想法无疑极不利于全球核军控与防扩散。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在谈到核军控时曾表示，应降低核武器在国家安全政策中的作用，以有意义的实际行动减少核风险，以负责任的态度维护全球与地区的和平与安全战略稳定。

美俄消极互动，虽有前因后果，但恶果相传，危害彼此。笔者相信，美俄都有许多有识之士，知道只有通过彼此对话，各自放下芥蒂，相互宽容对方，调整利益分配，才是人间唯一正道。期待美俄走出对抗误区，为彼此、地区与全球带来更多安全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