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缸之外

陈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自从鱼变成了我们的美味，人类整天盯着鱼看，却从来没有想过，鱼是怎么看我们的。

我家养过狗，取名叫范二，跟着夫人姓。后来养过兔子，封号为拓松，儿子起的。养这些畜生特烦，不如养自己、宠爱自己来得实惠，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不养，给生活留了一大片空白。有一天，儿子在商场玩了一次钓鱼的游戏，规则是十块钱半小时，钓上来的自己带走。从此，我们家就有了三条金鱼，养在一个玻璃缸里。这玻璃缸是什么时候买的，已经忘记了，现在为金鱼安家正好。

金鱼确实让人省心，忌饱，能挨饿，不挑荤素，我们吃早饭的时候，顺便揪一点馒头碎屑扔进鱼缸就行。金鱼不会到处蹦跶，偶尔冒几个泡泡而已，吃喝拉撒，流泪，忧伤，欢笑，全在自己不大不小的世界里。关键，它们懂得遗忘，据说只有七秒的记忆。有一次，其中一条金鱼，肚子上翻，漂浮于水面，估计吃多了，撑的。我赶紧把它放在手心，轻轻揉搓它的腹部，它竟然活了过来。可这傻瓜不长记性，常常被撑得直翘屁股。

夏天的时候，夫人携带儿子去外地度假，我一人留在家里看门。下班后，妻儿不在身边，家里从没有过的安静，夜晚超出想象的寂寞。半夜，听到家里有响动，像夫人轻手轻脚地走路，像儿子做美梦正在咂吧着嘴。我披衣而起，在家里巡视了几圈，终于辨别出了声音的来源——是金鱼发出来的。它们也许失眠了，也许闷了，也许饿了，我便从冰箱翻出面包，陪它们吃夜宵，然后清洗鱼缸，给它们换水。

想着有三条金鱼相伴，我其实并不孤单，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去查看鱼缸，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明明三条，为什么只剩下两条？难道昨晚换水的时候不小心漏掉了它？难道大鱼吃掉了它？我检查了洗手间，包括下水口，什么都没有；我观察了大鱼，肚子不大，水中也没有任何残留，排除了作案的嫌疑。

那么一条金鱼，它到底是如何消失的呢？如果是一只会飞的鸟，或者是一只掌握着隐身术的玻璃章鱼，那也不怎么奇怪了，可它毕竟是没有翅膀没有手足还穿着红色裙子的金鱼呀！我一直苦思冥想，一直不得其解。直到第五天，我才恍然大悟，于是把搜索范围扩大到了整个家，果不其然，在鱼缸旁边的电视机柜后边，发现了确凿的证据——这条消失的金鱼粘在地板上，因为天气比较炎热，已经干巴得像一条咸鱼。不过，地上留下一条不易觉察的痕迹，是它生前游旅过的路线。

金鱼是如何消失的？我用这个问题，考过很多人，包括夫人和儿子，也包括几位脑洞比较大的朋友，他们和我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按照常规的思维，鱼不食同类，鱼不会飞，鱼依赖水，必须活在水中。我把鱼消失的答案揭晓的时候，夫人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有一个孩子去叔叔家做客，不停地盯着桌子上放着的一盘糖果。叔叔说，你吃吧。他不应。叔叔说，你抓一把吧。他还是不应。后来，叔叔抓了一把糖果塞给他，他就欣然接受了。回家的路上，母亲问他，为什么自己不抓？他的答案令人意外：叔叔的手比自己的手大……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养鱼，宠鱼，戏鱼，吃鱼，杀鱼，我们总觉得鱼离开水非死不可，却不知道鱼怎么看待水，是不是想摆脱水呢？通过鱼的消失，我顿时明白了，鱼身在水中，盯着的绝对不是水，不是装水的鱼缸，而是鱼缸之外的世界。最终，它不是死于同类，也不是死于人类，而是死于对外面世界的渴望，死于自己对命运的挣扎。我们可能惋惜它死得可怜，感叹它为什么不安分一点呢？但是鱼也许这么想，献出生命是值得的，毕竟自己跳出了水，跳出了鱼缸，跳进了另一个世界，死又何妨呢？

人生亦是如此，如果总是盯着糖果，盯着装糖果的盘子，而不注意抓糖果的大手和小手，我们也许就会错过真正的答案，错过另一份更加广阔而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