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缘

戴民

好友毛猛达遇见我就讲：“沈荣海一直叫侬尝尝伊（他）额手艺，到伊屋里向去坐坐。”

沈荣海是毛猛达舞台上的捧哏，如今滑稽界“毛笋”组合，比肩当年的“姚周”，一台《石库门的笑声》风靡上海滩。十多年前，《今日他休息》进京演出，庆功宴上，上海人民滑稽剧团团长王汝刚别出心裁，让沈荣海回沪后，露一手烹饪手艺答谢我。此去经年，沈荣海还真上心。

那日，叩开沈荣海家门，迎面探出一张冲额骨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线，这双小眼睛摆在舞台上，准能挤出一只只“包袱”。步入客厅，心头一颤，忍不住打趣道：“要买张门票吗？”环顾客厅，沿墙排列二十余只展柜橱窗，射灯底下，各色奇石琳琅满目，除了一间卧室，餐厅、客房、廊道，悉数排列石头展柜，分明走进了一座石头博物馆。拳头大小的石块，恣意百态，或似深山仙翁、古道书童；抑或江边渔夫、独行侠客；甚或飞禽走兽，麒麟神龙，叫人眼花缭乱。“想不到，舞台以外，荣海兄有如此雅趣？”

“欢喜呀，退休后白相石头，迷上头就掼勿脱啦！”

我对餐厅橱窗里几块象形石感兴趣，“干煎带鱼”“五花肉”“生煎包”惟妙惟肖，形色不输台湾故宫里那棵“翡翠大白菜”。叫绝的是一块“羊排骨”，肉中螫出一根骨头，令人忍不住去拿捏咬一口。“骨头是真额。”荣海讲，在澳门路清真馆吃了五趟羊肉，才觅到这根羊骨，同石头绝配。

每年秋季，内蒙古阿拉善左旗石展上都有沈荣海的身影，下飞机拖一只拉杆箱直奔现场，袖珍石摊位前，泥石、彩玉石、碧玉石、风凌石、玛瑙石眼花缭乱，沉浮艺海的沈荣海眼光“毒”，总有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让他看出名堂。一块风凌石，褐色玲珑，摊主开价三十元，沈荣海把掌玩赏，心头一热，却不屑扔给摊主。这块神似藏獒的石头在沈荣海心里估价起码万元，一着欲擒故纵，最终十元吃下。有个当教师的卖主，手中捏块石头，色似肌肤，形状悱恻，要价颇高，沈荣海横七竖八看了几眼，差点瘫坐在地，须臾，不露声色，混搭那块石头，买了一大堆。卖主喜不自禁，爽快成交。

“我储存了几万方石头！”沈荣海朝顶楼仓库一指，那里码放着百余只箱子，里面都是石头。

阿德哥同我讲过，沈荣海做啥都有股执着劲。年轻时，他在苏州河码头扛大包，后来做泥瓦匠，老天爷赏他一口饭吃，天生好嗓子，被选进普陀文化馆。人民滑稽剧团复兴招人，170个考生，六轮考试，最后只剩下他一人，杨华生对这个黑不溜秋的小个子情有独钟。一开始，他只能跑龙套、搬道具。某次一出《真假爱情》大戏，男主角患病，让他顶替，岂料一炮走红。沈荣海迷上滑稽戏，身上的韧劲、勤勉可窥一斑。

沈荣海脾性宛若石头，朴实、弹硬、磊落，与人相处较真，台上欢天喜地，台下闷声不响。外地巡演，团里开伙仓，劈硬柴，他管买、汏、烧，日日一张菜单，用料、材质，一分一厘，锱铢必较。老无适俗韵，性本爱清静，大凡岁月都凝固于他所钟爱的石头、盆景和演艺中，仿佛人在动而时光没流逝，他以内敛沉静、细腻执着的心性替自己缔结一个如花美眷的内心世界。

沈荣海下厨烧了一桌他发明的家常菜，一盆盐卤凤爪，用家乡海盐腌大头菜的卤浸泡，酸唧唧、甜蜜蜜；鸡头米炒黄瓜，吃来清爽可口……

我还沉浸在沈荣海为啥与石头结缘，阿德哥讲了个故事。去年国庆长假，沈荣海骑电瓶车买菜途中发生交通事故，人被甩出十多米远，断了三根肋骨，医生让他平躺卧床。两天后，沈荣海“溜”出医院，过一周，绑牢石膏，出现在杭州滑稽剧院。滑稽源于苏杭，风靡于上海滩，杭州剧院时逢七十年庆生，特别邀请海派滑稽传人“毛笋”捧场出演，台上20分钟，沈荣海忍痛，硬撑人家台面。再过一周，“毛笋”《石库门的笑声》纪念版专场演出，沈荣海台上立两个半小时，最后，毛猛达感动不已，抖出沈荣海带伤出演这段“包袱”，观众掌声雷动。沈荣海答谢观众厚爱，真挚感慨：“我的生命属于这个舞台！”

石库门里走出来的沈荣海，为有腔调的上海男人散发出独有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