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强
每年和家龙都要见一两次面,基本上是春节和清明节,我从外地回老家大庄村,他从县城回老家。今年,我们已见了两次。
上一次是在春节。我走到他家门口,他正在井边用一个瘦高的铝制水壶煮水,烟雾在他身边缭绕。这样的煮水方式我还是在三十多年前见过,现在就是在大庄这样偏僻的乡村,烧水煮饭都是用自来水、液化气,但家龙还在用井水和木柴,井水是他用铁桶打上来的,木柴是他找来枯树,然后戴着手套用刀劈的。
村里的一些老人也觉得家龙有些奇怪,可我觉得很正常。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家龙,和很多人不一样。
家龙比我大三岁,是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人,上的是粮校,毕业后分到县城粮站。他工作的那年,我在补习,他过年时回家,耐心地指导我做数学题。已是午夜,我开始犯困,他还没解出来,趴在桌子上抓耳挠腮,最后只好卷着几张草稿纸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又兴冲冲跑来,告诉我如何解那道题,想来他可能一夜都在琢磨。
家龙特别爱琢磨,他的宿舍堆满书刊、报纸,书页和报纸的边角,上面写满他的心得和思考。家龙的业务水平在那个粮站很突出,但他这样近乎“迂腐”的人,很容易被忽略,“机灵”的人纷纷占尽便宜时,家龙还是技术员。再后来,企业改制,家龙下岗,好在他有一技之长,解决温饱问题不大,况且他本来就是“用木柴煮水的人”,对生活本没有太高要求。
和家龙坐在水井旁聊天,他妈妈来了。老人家大病初愈,面色不好,见了我,还是露出开心的笑。我和家龙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他妈妈八十多岁,我们三个人围井坐着,边喝茶边说话,他妈妈说话慢,家龙说话也慢。井边适合说慢话,我的语速也慢了下来,三个人说着说着,天黑了。
第二天下午,和家龙在村前的田野里转,走到田野中间,那些田埂、麦田、池塘我还依稀记得,池塘边、沟汊边还有芦苇,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的芦苇。四十多年了,多少烟云飘过,多少故人离去,但老家还有我们童年的池塘、沟汊和麦田,家龙和我还能顺着这些沟沟坎坎找回过去。
家龙的父亲不在了,他弟弟几年前也已去世,家里只有老母亲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去年底母亲生病,家龙赶紧从县城回来,匆忙把老人家送到医院,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晚半天就没命了。母亲出院后,家龙不再去上班,专心在家侍候。
家龙和我当初考上学,是村里很轰动的事情,但后来没考上学的人纷纷做生意发了财,再回头看家龙和我,眼光又不一样了。家龙似乎并不介意,他回老家时几乎不出门,坐在屋里看书,看政治、经济、哲学、心理学,旁人说,看那些书有什么用呢?家龙只是微微一笑,继续看书。
前些天,二婶去世,我又回到老家。家龙听说我回来,跑来看我,我们喝一会儿茶,聊一会儿天,又往田野去。春节时麦苗还是稀稀拉拉的,这次已是茂密葱绿。在田间长满杂草的路中间走,夕阳打在家龙脸上,有光,但从背后看,他的背有些弯了。路过一处河汊,岸边有一棵又一棵野桑树,家龙说,这些桑树结果子时没人要,他就跑去摘,去年摘了好几斤,想寄点给我,又怕路上一捂就会坏,到底还是没寄。和家龙从田野里回来时,路上正好碰到他妈妈,老人家居然是骑着一辆三轮车,老远就对我盈盈笑,我叫了一声表婶,老人家停下车子,问:你俩是到麦田里玩的吧?我说是的。他妈妈又说:你俩在一起真好!
我也想说真好。我回到村庄时还可以和家龙聊天,还有,我看到差点丢了命的表婶在家龙的照顾下,不光身体恢复得那么好,还能把三轮车骑得杠杠的,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