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章
父亲大名“逢春”,沾着春天的喜气。那年春,传来我妻怀孕的喜讯,要当爷爷了,父亲异常兴奋,对母亲说,捉几只小鸡养吧,来年娃娃出生,就有散养鸡蛋吃了。
某日,远闻“小鸡小鸭捉哇”的吆喝,正在垦笋的父亲,循声奔出自家竹园。吆喝的是北行村的阿军,每年开春,他准会挑两个大竹筐,来宅上兜售禽苗。见父亲招手,阿军忙上前,蹲下身子,将担子落在我家门前。掀起竹筐的盖头,几百只小毛鸡,一股脑儿地簇拥在圆筐里。那筐金色的小毛鸡,如一轮落在人间的满月,涌动着生命的暖意。
宅上人养鸡,大多为了吃蛋,一般都希望捉到雌的。阿军从不泄露他的鸡哪只是雌,哪只是雄。母亲说,放小鸡的都这样。父亲却自有办法,他拎起小毛鸡的两脚,头朝下耷拉着一动不动的,就还回阿军的筐里,说这是雄的。头往上翘起,且扑腾翅膀挣扎的,就捉进自己帽子里,说这是雌的,因为雌鸡一般都胆小。
母亲拿出一个口径半米的木脚桶,挑最细软的稻草,在桶底铺了厚厚一层,放上两个汤盅,一个盛水,一个放“细头米”,小毛鸡们便有了新家。它们实在太小,一口都吞不下整粒米。母亲把大米放在细筛子里筛,筛下来的碎米即它们吃的“细头米”。早春夜里冷,黄昏时,母亲把它们捉进空的铜脚炉里,炉底铺上旧棉絮,盖上满是孔洞的铜盖,把它放进用稻草编就的脚炉圐里,它们就不会受冻了。碰到好天气,母亲把它们从木脚桶里捉出来,放在洒满阳光的场地上,小家伙们的活动空间就更大了。父亲则从菜园地里挖出很小的蚯蚓,扔在场地上,小毛鸡们一拥而上,用尖尖的小喙,撕抢着仍在扭动的蚯蚓,算开荤了。
两个月后,小毛鸡长成了“榔头鸡”,每只都有一斤多重。其间生病夭折了三只,剩下的八只中,有三只脚长、鸡冠高,一看就是小雄鸡,其余五只就是小母鸡。父亲早就用水泥和砖头砌好鸡棚了,棚顶盖着整块的水泥板,特别牢固。壁上留了小孔,通风、透气。又托五金厂王师傅焊了钢丝的鸡棚小门。每天傍晚,母亲呼几声,八只鸡就迅速从四面八方跑来集中,吃饱了谷,就自觉进棚。母亲清点后,在鸡棚门上挂了把锁,防止黄鼠狼夜间偷袭。
次年春,五只母鸡长大了,每天平均下三四只蛋。女儿也能吃水炖蛋了。我每半个月回老宅一次,拿五只母鸡下的蛋。我对母亲说,薇薇吃不了那么多,留点你们吃吧。母亲却总说,我们有,自家养的鸡,随时可以吃。有一次,宅上小孃孃悄悄告诉我,你爸妈把自家鸡下的蛋,都给小孙女吃了,他们吃的蛋是农贸市场上最便宜的。
后来,我把这故事讲给了女儿听。几十年以后,女儿长大了,工作了,结婚了,当了母亲。她定期从网上给老宅的爷爷奶奶买吃的,其中必有正宗草鸡蛋,还诓老人说,超市搞活动,一个蛋才八毛钱,放开吃。
几十年以来,每每想起春,最先从我脑海里蹦出来的,就是十许只从阿军筐里挑出来的小毛鸡,它们或在木脚桶里啄“细头米”吃,或在阳光里,撕扯着仍在扭动着的小蚯蚓,撕扯着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它们每一只都金灿灿的,如春天的符号,画在我的心上,温暖着我,感动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