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穿人世的社会悲喜剧

◆李建强

每一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影片的竞争都是非常激烈的，今年第26届的竞争也不例外。哈萨克斯坦影片《离婚》从14部竞赛影片之中脱颖而出，凭借的胜势是什么呢？

首先是选材有特色。《离婚》是哈萨克斯坦导演达尼亚尔·萨拉马特的第一部长片，故事讲述一百年前，在哈萨克斯坦的一个偏远山村里，人们的思想观念还相当保守，丈夫萨里姆萨克因为在一场表演中反串了一名女性角色，引发了妻子丽泽卡的羞愧和恼怒。在“妇女解放”的浪潮鼓动下，妻子离萨里姆萨克而去。新生的浪潮并没有为他们带来好运，丈夫从此厄运不断，再婚的妻子则最终遭富人抛弃而抱恨黄泉——一个曾经和美的家庭就此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按理说，这样的家庭悲剧在过往的文艺作品中并不鲜见，但由于置入了对于民族文化传统和意识形态的双重审视，便使作品具备了独特的意义。正如波普尔曾经指出的：“历史是每个人选择、互动的结果。”影片通过家庭生活的一个小切口，审视社会的变迁，特别是“进步”和“革命”的思潮给社会成员个体带来的难以言说的变化，将历时与共时的交织、人性和个性的博弈耦合在一起，远远超出了一般家庭伦理片可能蕴含的容量。它既是一部展现社会生活转型的影像作品，是一种容易被忽略和遮蔽的社会面相，也是一则发人深省的寓言。其次是开掘有深度。《离婚》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20年代初，表现对象为处于相对“原始状态”的游牧民生活，但故事的内核却是“离婚”，多少给人一点配置错位的感觉。本来，沿着原生家庭这条主线也可以制造一个悲欢离合、感动人心的故事，但编导的意向显然并不在此。正在夫妻双方据守传统，围绕要不要离婚、能不能离婚而各执一词、相持不下之时，镇政府代表带着使命来到了草原，他凛然正告：“现在革命胜利了，男女平等了，女人有离婚的自由，只要女人想离婚，这婚就可以离；女人想嫁给谁就嫁给谁，这是她们的自由。”这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中投入了一颗巨型炸弹，产生了巨大的统摄力。殊不知，开创历史的冲动，往往可能超出历史的现实，违反社会本身的发展逻辑，结果反而演化成对国家、民族乃至无数个体的悲剧。我们在《离婚》里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种景象——女人离婚的自由成为了富人纳妾的自由。最终酿就的是，一心追求自由的丽泽卡被富人玩弄后弃如敝履，借用红布做红裤衩的村妇们被集体逮捕……演绎了一场荒诞闹剧。

编导要开掘的显然还不止于此，影片中权力加身的镇政府代表，戴着军官帽，披着军大衣，留着牙刷胡，挎着武装带和手枪，时常嘴叼烟斗、手叉后腰，动不动就朝天放枪来恐吓村民，除了粗暴命令之外几乎一无所长。村长为了明哲保身，对镇政府代表俯首帖耳，极尽谄媚奉迎。村警官则狐假虎威，打着为民做主的旗号中饱私囊……这一切看来似乎有些夸张，实则是在提醒观众，在社会发展进步的行程中，需谨防宏大的历史叙事对人性的扭曲和遮蔽，同时要提防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等对人民大众的伤害。走进历史，就是为了更好地照耀现实。

再次是表达有看点。《离婚》的镜头语言朴实无华，追求自然素颜的演绎和展示。在导演的镜头里，偏僻的山村没有炊烟，没有色彩、缺乏生机和活力，有的只是低矮的房舍，荒凉的旷野，起伏的丘陵，漫天的白雪……牧民们借以生存的场景与影片冷峻灰暗的调性风格浑然一体，有力地增强了影片的艺术表现力。影片的结尾意味深长：悲剧过后的小山村恢复了平静，牧民们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劳作和生计，街头的屋顶上依然红旗飘扬，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人们似乎已经忘却了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这一结尾，让观众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

有意思的是，这部悲剧色彩浓烈的作品却饱含喜剧的味道。镇政府代表近似夸张的装束和表演，村官们低三下四的言语和动作，村民们噤若寒蝉的面孔和表情，无不充满了喜剧色调，令人忍俊不禁。正应了我国清代学者王夫之所言：“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可见，编导已经将自己深思熟虑的整体谋划，不着痕迹地体现和落实到了每一个具体的分项里。

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女主角的表演。奥玛洛娃·阿米拉的表演自然清新、浑然天成。她善于用语态的变化、眼神的凝视、情绪的反转来表现人物的心绪起落。其中有场戏最能体现她的驾驭能力，那是在她看到萨里姆萨克前来富人家寻找自己的段落：她先是下意识地躲藏在屋角，慌乱地将手上捧着的牛粪丢弃在脚下，然后随手操起拾柴的绳索就奔向旷野——显然，她不想让前夫看到自己的窘境；紧接着是富人和前夫的对阵，她萎缩在小凳上，把头深埋进富豪家人临时为她换上的新衣里，任村上的警官和富人一再威逼诘问，她漠然处之，连头都不抬一下，直到前夫被人强行架出厅堂，她依旧像木雕一样呆坐在那里。在整场戏里，我们几乎看不到她的任何表情，但却能从这种极致的“静态”中感受到她内心的起伏波澜。如若把这场戏整合起来，前半场以“动”为主，后半场以“静”统领，举手投足有本可依，一动一静皆有讲究。其实，她的戏份不算多，但每个举动均有神，每场戏都出彩，最终将主竞赛单元最佳女演员奖收入囊中——电影造就了演员，演员也成就和提升了电影。

总之，《离婚》不仅题材选得好，内容开掘得深，而且完成度高。它获得金爵奖最佳影片奖，实在是名副其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