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峭峰
1934年,祖父殁于日本横滨,我父亲不过四岁。父亲的两个姐姐早早嫁人,祖母一对一拉扯独子。沪上居民大多知道,宁波人称祖母为阿娘,我出生后,由阿娘带大。她从一名豆蔻少女,渐成家道中落后含辛茹苦的女人,历经夫与子两轮命定之缘,接管我时,对男人之道已然通晓。独孙让阿娘越看越欢喜,这是人生快意,也是饱受生育折腾后,女性下意识的欢庆和自我表彰。
只怨,血缘因素太过暖腻,隔代溺爱极难免俗。偏袒和宽纵,滋养出孙子的种种瑕疵和缺陷。嗣后,统统被迫交由社会来责罚,包括交由另外一两个女人来矫正,鸡飞狗跳已在所难免。好在阿娘已无法知道,不然她仍将站起来,再羸弱,也要去做孙子的铁血卫士。
想起阿娘对我的一次庇护。1968年正月初二,拜年的亲朋纷至沓来,家里摆放了临时性圆台面。宁波人对待客菜品苦心用尽,但主打重馔,也就几个。亲眷们愿意老远跑来一尝再尝的,是阿娘的拿手菜葱烤肉。葱烤肉,选五花肉见方切块,先在铁锅生炒断腥,再配一斤打过结的青葱及七八样香料,添够陈年花雕,入砂锅炖制。待肉块红酥、葱结黑糯,一掀盖,汁水滴答,香气撩人。
中午开饭,八岁的我,知道葱烤肉上桌时极端拉风,抢着奔去火上端菜。以为两侧垫着抹布不会有事,岂料快端上台口,锅盖颤移,从缝里逼出烫手热气,砂锅垂直撞地。一圈人惊讶合围,望着地上碎成两爿的砂锅和热烟袅袅的葱和肉。眉间有淡笑的,一律是亲戚,他们以此来对冲屋内的狼狈;面色煞白的,都是家人,对我痛恨至极。
阿娘清楚我父亲快绷不住了,只见她对我眼珠一瞪破口大骂:“嗨,小鬼只手真真捏策,死开死开!”译成普通话:“小子那只手太顽皮了,还不去死!”死开即走开,就能避过挨揍,即便是一记两记。阿娘点醒惊傻的孙子,我这才转身死开了。偶尔,阿娘的语词糙是糙了点,但背后的心思不无机巧。向天,谢谢阿娘。
年年立夏清早,阿娘总会麻利编好线袋,装一枚熟鸡蛋后挂在我的脖子上。1969年的立夏,却一无所有。我问了,阿娘让我自己去想,我明白昨天得罪她了。有位奉化亲戚叫齐昌公公,他比我父亲大几岁,和阿娘同辈。他的工作,是骑一辆后座载有一只大铁皮箱的自行车,去客户处收货送货。早年,该工种叫“跑街先生”。路过我家,齐昌公公会上来坐坐。阿娘每回都高高兴兴斟茶递烟,绝不怠慢。偏偏那日,烟罐里的香烟抽光了。见阿娘刚要支使我去买烟,我佯装迟钝,高速逃逸。有烟瘾的老人,神聊时缺了纸烟,享受变作难受,齐昌公公和阿娘应该都想骂人。
我对阿娘说,“下次不会了”。阿娘说,“还会有下次?齐昌不会来了,你立夏的鸡蛋,也不会有了”。
两年后,我十一岁,阿娘病逝,齐昌公公出席大殓,我和他老人家对睃了一眼。我想,他心里一定在说:这只小赤佬坏透坏透。
又过十多年,由教研室同事介绍,我结识了一个在幼儿园工作的女孩。她生日,我送了蛋糕至她家,她放回家里后,又和我在弄堂口聊了一会儿。第二天,她来电,叫我某个时刻候在自家门口。她出现时,手里有一只装着东西的黑色塑料垃圾袋。她把垃圾袋递给我,说:“阿拉阿娘叫我还给你。”说完就走,垃圾袋里是那个蛋糕。我不太懂,把昨天在她家弄堂口的聊天,快速复盘。坏了,好像对她说过,“生日,你家怎么没想到给你买只蛋糕?”她也有阿娘,准是这句蠢话,伤了老人。现在好了,蛋糕用垃圾袋一套,退回,什么意思都有了。
想起我的阿娘,面子的事,同样不会放过。阿娘曾说,不能欺负弱小,但比你强大的欺负你,打不过,可以咬啊,阿娘不会怪你。类似教化,在我五岁时就有过。五岁那年,和阿娘在八仙桥一带走失,见女民警牵着我,我脸上有泪痕。阿娘说,男人动不动哭,真真难看。
此外,阿娘极讨厌处处想占小便宜的行为。
我曾和一个小我几岁的貌美女孩拍拖,在外面用餐,买单找零时,男营业员望着她的脸有点入迷,多找了张十元。她第一时间拎起钱,隐蔽地塞进我的口袋。这么干,我迈不过去。阿娘说过,多一笔不义之财,非但帮不了你,还让你老盼着有下一次,就越走越下道。
阿娘和美人,面对错进的纸币应对迥异。二十多岁的男人,又不愿让心仪的女孩看到自己拖泥带水。这张纸币,在我口袋里发烫。眼下的选项,觉得该跟着阿娘走,而不应跟着这个小娘走。但事实上,我还是跟着美人走的。后来,我俩还是走不下去。阿娘的规矩虽古旧,在我身上多少会承袭,美人和我别扭多多是一定的。
我的中国象棋是父亲教的,小孩长棋都快。十岁时,和父亲下成2比2,第五盘,阿娘关心局势,问到第三次,父亲说,你孙子快赢了。阿娘摇几摇几走上来,把棋子轻轻一撸,说:“好了好了,吃过饭再来。”我父亲一愣一笑,有点小窘。
我嚷嚷起来,阿娘不予理会。阿娘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当时,确实理解成了开饭;三十岁和六十岁时,居然又有两种不同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