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30日 星期六
欧亚视野下的三伏天跨文化推绎
第15版: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2024-08-04

欧亚视野下的三伏天跨文化推绎

秦公一号大墓出土狗形金兽

大犬座星图

◆姚渊

这是秦德公继位后的第二年,即前676年。当年,秦德公办了一桩大事。

自秦文公,秦人开始经略关中。取周旧土,收周遗民,并设立国家祭祀圣地鄜畤,隆祀白帝。即便如此,当君位历五代传至德公,秦人在渭水河谷也只堪堪立稳脚跟。

秦德公本是大有为之君,天不假年,只给他两年在位,而他竟抓住这一瞬做成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德公元年,都雍。秦都屡迁的历史结束,三百年雍城时代开始,秦人的霸业就此上路。

第二件事,德公二年,初伏。即设定伏日,设立伏祭。从此,伏的概念深嵌于中国人的岁时体系,传衍至今。

本取之于天象

《史记·秦本纪》:(德公)二年,初伏。

在分至启闭虽已粗备而二十四节气远未成熟的春秋中前期,伏日之骤出显得十分奇崛。从历代秦君东进关中归化于诗书礼乐的动向看,伏似是学习了东方周人的授时历法。三百五十年后,秦惠文王“初腊”,即是效法周礼而设。腊在岁末,伏在年中,腊在冬至后三戌,伏在夏至后三庚,腊与伏呈一组岁时意义的镜像关系,而初腊与初伏则呈一组秦人吸收外来文化构建自身节序安排的镜像关系。问题在于:腊自古有之,见诸史料且非孤证;而伏,则殷周以来从未有之。东汉·服虔:“周时无伏……秦始作之。”魏·孟康:“六月伏日初也,周时无,至此乃有之。”秦德公所设之伏,究竟从何而来?如何用中国的知识在中国的语境中把伏的发生学说圆?

我们作两点假设——

第一:既然不像是得之于东,那么有没有可能得之于西?

第二:顾炎武说“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星象远比五行可观且直观,伏之为伏有没有天文依据?

明·谢肇淛《五杂俎》:初伏以狗御蛊,则是西戎之俗所名。

明人谢肇淛言秦初伏乃西戎之俗,并无论证,未免独断。但他的直觉很好,秦在周之西垂,牧马陇东,既是文明边缘,又当东西要冲,沿昆仑至于祁连的古代玉石之路,秦人不仅可以沟通西方,更可整合西戎族群为一共同体。秦自带内亚基因与东西方双重属性。

从天文的视角及更大的视野去考察,在相当于伏的这段时期,哪种星象最为瞩目?

古埃及人发现:每年7-8月,天狼星偕日升。每当此时,旱季结束,尼罗河汛期来临。丰沛的上游来水不仅带来灌溉之便,河水泛滥过后,淤土肥沃而易于耕作。古埃及人因而称天狼星为Sothis,即水星。此星在中国为狼,在西方则为狗,是追随猎户座(白虎参宿)的大犬座之主星,故英语口语常称Dog Star,三伏天则称Dog days。天狼星偕日升的具体日期约为7月19日,即初伏前后。此时正值北半球全年最热。同一枚天狼星,于古埃及为吉为福,于古希腊则为凶为灾。天狼星英文学名Sirius即源于希腊语Σειριοε,意为发光、灼热、焦灼。天狼星若扰动闪烁,则凶上加凶,可能出现星击灾异。古罗马人曼尼留斯在《天文学》中写道:“狗的光明星在火中咆哮,倍增了太阳的热量,并向大地降下灾祸与终极命运。”狗与人最亲近,因此狗此刻的狂躁、剧喘、抽搐、咬人以及由此导致的传染性与致命性,也最令人关注乃至震惊。古希腊之于天狼星全称为Cyon seirio,即热狗。cyon来源于原始印欧语词根kwon。kwon与汉语“狗”音近义通。“犬”字的古汉语上古音拟为kiwan/kiwэn,近世羌语读为ku,与kwon亦一音之转。古希腊热狗星与古中国天狼星于此会通。

秦人之于天狼星的观感,与古希腊古罗马略同。秦德公初伏的依据,应即天狼星。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何选用伏字?

古希腊《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它升起在收获的季节/远比布满夜空的繁星更加夺目/人称俄里翁之犬/群星之中 至为明亮/却带来凶兆/难熬的热病/降临多灾多难的人间”。近乎同纬度的秦人与古希腊人,他们眼里的星空,并无不同。《荷马史诗》所谓“俄里翁之犬”即天狼星,属朱雀井宿。俄里翁即猎户座,亦即井宿相邻之白虎参宿。俄里翁拟人,天狼星拟犬,岂不似一人一犬如影随形?原来星空之中,早已幕天席地般写了一个大大的“伏”字。

以万物为刍狗

人犬会意的伏字,起源较晚。最早可溯及金文,出于史伏作父乙尊。甲骨文未见人犬伏,但甲文勹应即伏之初文。伏的人旁,本应从勹,以象人面下躬身之态。人不挺身直立,反却折腰手膝着地,岂不似犬?故从勹,又从犬,就是说人模仿犬的姿态,蜷着趴着,可能示意臣服,也可能伺机而动。一般认为,伏字由此一形衍出二义。其一,重在面下,从勹通匍。其二,重在囊裹,从勹通包。亦即,伏、俯、匍、匐、包,实皆一字也。伏上古音拟为bǐwэk/bшg,与匍、包音近。

然秦人观天象而得伏字,与甲金文之伏本非同源。既非同源,恐非同义。

《史记·秦本纪》:(德公)二年,初伏,以狗御蛊。【集解】初作伏,祠社,磔狗邑四门也。【正义】蛊者,热毒恶气为伤害人,故磔狗以御之。

天狼星偕日升,就像一颗小太阳,以其全天恒星最亮的强大能量加剧了太阳的热力,人世间更加酷暑炎烧;又像灼热狂躁难耐而吠的狗,古希腊语境中的热狗与凶兆在秦文化中则表现为天狼与地狗的互渗。狗之为阳上加阳的阳畜,之为热蛊热毒的载体,这种会通大约并非偶合,而是基于亚欧传播。于是,磔狗成为秦伏的核心事象,是为厌胜。这便有了厌胜逻辑的第一层:犬是热蛊本体,磔犬以克制热毒,压倒热蛊。陆宗达《训诂浅谈》谓“伏祭是用杀狗作仪式,伏是由杀狗而得名”。此为得论。

磔,肢解义。该义项在古汉语中对应字众多。副、疈、剖,都在其中。副字上古音拟为phǐэk,与疈、剖音义俱通,与伏字bǐwэk/bшg亦音近。因声求义,于俯、包二义外,伏字应还有剖判疈辜肢解牲体之义。秦汉人往往“岁时伏腊”连称,“伏腊”亦作“伏臈”。古文曷、害通,则以曷、害为核心字根之臈、割两字音义皆通。如此,腊、臈、割三字通假。

伏的这一层古义,很早即退出日常语境,隐没于伏日磔禳的历史密码中。《汉书·杨恽传》:“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腊日割羊,伏日磔狗。而这则史料将伏腊食俗皆混于羊,不是没有道理的。伏日吃羊亦古已有之,谓之“伏羊”。鲁西南、苏北、皖北、豫东等淮海地区至今仍有伏羊之俗。伏犬伏羊,其内在逻辑相通。狗是阳畜,羊性温热,有以热攻热之用,有克阳养阴之意。凌纯声《古代中国与太平洋区的犬祭》以大量文化人类学调查指出:自东北大兴安岭以东,南下至黄河下游华北平原,南下苏浙闽台,再及于两湖两广云贵等,绵延尽为犬祭文化带。齐之狗屠聂政、燕之狗屠高渐离、楚之狗屠樊哙都在域内。奉祀事神不可无狗,以至祭品若不得活犬,草扎刍狗、土烧陶狗也是要用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真狗刍狗,用作祭品,都是天地本然,自然而然。

磔犬厌胜逻辑的第二层:犬不仅不是热蛊本体,恰恰相反,当热蛊来袭,以犬御蛊最有效也最通用。第一层逻辑与第二层逻辑看似相悖,实则交相为用。犬是侵掠者,又是捍卫者。犬作为热蛊本体其危害有多大,犬用以抵御热蛊其效用就有多大。这是常见的巫术思维,以毒攻毒,非它莫属。这种跨时空的文化共性,应源自犬介于生与死、阳与阴的属灵特质。十二地支中,犬列在戌位。戌者,灭也。戌亥之交即天门所在。犬就在天门前,既是生死关口的守护者,亦是由生入死的引领者。这是一种普世观念。往西,在琐罗亚斯德教中,人死有犬视之礼。犬守在裁判之桥入口,施行灵魂审判。再往西,希腊化时期,古埃及天狼星索普德特Sopdet与死神阿努比斯Anubis链接到一起,称作Sopdet-Anubis。索普德特与生育神伊西丝近乎神格重合。阿努比斯形象为犬首人身,其神格为葬礼神、审判神与守墓神。这反映了古埃及与古希腊的观念叠加,即天狼星具双重神格,既打开了死门,也打开了生门,而犬神阿努比斯守在门口。

西北望,射天狼

秦人身在戎狄,牧马为业,其生业模式与生活方式与戎混同。秦穆公东进受阻,转而经营西方,其背后是去周亲戎的路线转向。秦人之伏,其磔的做法应为本土固有,其伏的观念则应主要源自“西戎之俗”。

欧亚内部跨文化传播,必以古波斯为枢纽。那么,天狼星在波斯文明中是何种样态?

岑仲勉认为伏字古读bǐwэk/bшg源于古波斯阿普什Apaosha/Apōsh/Apūsh,即旱魃神。魃音义概源于此。魃又与伏字上古音近,因声求义,音义可通。伏、魃、阿普什,音训义训均可通。

在琐罗亚斯德教神话叙事中,Apaosha有一死对头名唤Tištrya,隋唐译作“得悉神”,在东迁汉地的粟特人中影响力极大,今译“蒂什塔尔”。一般认为蒂什塔尔才是天狼星,其核心意涵为雨神-水神。在干旱少雨的伊朗高原,蒂什塔尔尤显重要,倍受信奉。天狼星在波斯语境中近似古埃及,不仅不是灾星旱星,而具农神与丰收神的神格。岑仲勉以天狼星人格神蒂什塔尔之死敌旱魃阿普什为伏,似误。但考诸日语,天狼星称青星あおぼし,拟音为aoboshi,正是阿普什。足见神话东传进程中确实有变,即阿普什取代蒂什塔尔上位为天狼星本尊。旱魃阿普什实为雨神蒂什塔尔的镜像或分身。在不同地域,天狼星未必招致雨水,但酷暑、瘟疫随之而来则确凿无疑,导致雨神概念剥离而旱魃概念上位。故岑仲勉所论不谬。

蒂什塔尔Tištrya简称蒂尔Tīr。唐代传入七曜历,其中水曜日记作咥或嘀,即Tīr。Tīr大抵源于苏美尔语Ti,即弓矢。汉语锋镝鸣镝之镝,与Tir音义皆通。中亚各类出土造像现可判为蒂什塔尔的,无论何种设定,总有弓箭随身。蒂什塔尔的中国化身二郎神,又何尝不是执弓挟弹,弓不离身?在古埃及,天狼星除Sothis外有一别名唤作Sopdet,其圣书字构型在表天狼星本体的星辰字符旁另设一长等边狭三角,极似箭头,本义为锋锐。

天狼与弧矢,必须作为不可分之整体,视为一组孪生的天文概念与神话形象。论天象,则狼与矢,二而为一;论天候,则雨与旱,一体两面。

天狼星是全天除太阳外最亮恒星,但在中国古典天文体系中,天狼并非观象授时星,因此地位不高。对天狼星的认知,主要是一种边缘的外来定义。如先民发现胡人拜昴宿,便赋予昴以胡星之义。犬戎崇拜天狼,狼、弧组合自带内亚属性,狼即犬生犬祖神话图腾,弧矢即弓马骑射符号,狼加弧正是犬戎文化符号的标配。故先民以天狼星绑定犬戎,设定了外来、敌对、入侵之义。

毕宿在昴宿东南,昴为胡,则毕为汉。同理,弧矢在天狼东南,狼为胡,则弧为汉。狼、弧属井宿,井宿地域分野为西北雍州即秦地,历代天文志常称其“为野将,主侵掠”。天弓弧矢“西北望,射天狼”,一物降一物。

天狼、弧矢另有一层星占意蕴,并不为人所知。《春秋纬》:“狼弧张,乘之,四年之后,天下水也。”与古埃及、古波斯相似,在中国,狼、弧二星也可占水。实际上,整个井宿“主水事”、“主水衡事”,皆司水事。须指出的是,井宿星官星占之辞之于雨季降水或大河汛期的态度,绝非喜大普奔,而是忧心忡忡。“川溢”、“百川决”、“天下大水”之语,频频预警,在在显出华夏先民对狼、弧及整个井宿所昭示之水情的深重忧患:黄河下游九河之野,群流漫涣,水患是真正的问题。华夏民族基因的治水传统,与其他文明体呈现迥异特质。

周期四十之秘

自汉代定初伏于夏至后三庚而定末伏于立秋后首庚,伏季便有了30天或40天两种时长。差就差在中伏,有10天及20天之分。1990—2029年这四十年间,伏季40天为29年,30天为11年。从2015年至2024年,更是连续十年伏季均为40天。40天压倒性居多。

实际上,一年最热的时段相对固定。若以节气言之,俗以小暑为断梅之日,出梅入伏,从小暑至处暑,历三节气约45天。秦人既认天狼星偕日升为初伏,则末伏亦必锁定某种恒星象,时长应为40天。

40于中国文化似无特别,但在亚欧大陆众多文明中均为圣数。

40是一越,是经受考验的闭关周期与自我迭代的重生周期。在宗教叙事中,40天是斋戒周期,中断世俗日常,回归属灵的赤子态,是故我向新我之一越,是此岸向彼岸之一越。宗教叙事终是附会与借用,40圣数崇拜究其本源,还在天文。

40是一劫,是承受灾难的炼狱周期与生死关头的渡劫周期。巴比伦占星术士将40与各种灾异关联。此外,一般认为传染病隔离观察需40天。黑死病大流行期间,威尼斯曾颁行禁令,责所有抵达的船只及船员一律于外海指定岛屿隔离观察40天。这一为期40天的隔离,意大利语称作quaranta,进入英语后演化为quarantine即检疫隔离期。

由此再看秦人磔犬御蛊,其创设伏日的本义,就在于阻断高温疠疫传染。揭开厌胜巫术的表相,原来藏着40天防疫周期的欧亚通识与底层逻辑。

当秦德公之设初伏也,他未必清楚东方有无相似的岁时安排,但邑门磔禳既是东夷古俗,也是西羌古法,还列在周礼,他一定予以了参考。人、狼、弧的天文解说及40天净化周期可能自西而来。秦人牧马西垂数百年,这些观念在周边部族、迁徙人群中本为常识。之所以行得通,就是因为道理浅白,不证自明。

你看那人犬伏字,殷周以来甲金文字造没造出这伏字来,德公未必知晓;即便造出来了,也不见得有流通性。这无关紧要,他只知一人一犬岂不幕天席地赫然写在星空?伏这个字,非出人力,因由天造。

你看那狼星如此明亮,以至偕日升40日内,天上仿佛两日并升,整个天地间岂不似一件热毒密闭的大蛊皿?回想先祖所居陇南犬丘,天高地阔,夏季并不可怕;而今来到一山之隔的关中渭河河谷,海拔陡降,气温陡升,夏季溽热难耐,秦人很不适应,疫疾大流行。秦始定都于雍,占筮得吉,正当努力东进,此刻摆在德公面前的,既是一个公共卫生问题,更是一个关乎族群前途的政治命题。秦德公绝非守成庸主。设伏季巫医防疫之制,磔白犬,祈白帝,降祖灵,御蛊毒,以安族人纷纭之心,以坚秦人东进之志。他所守护的,是秦的梦想与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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