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30日 星期六
以爱为名的斯诺克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纪实 2024-08-04

以爱为名的斯诺克

华心怡

血肉之躯的创伤,不会击垮热情生活的心。上海残疾人斯诺克邀请赛已是第二届,看见他们,想到他们,并接纳他们成为我们身边最寻常的一分子,就是最好的善意。

“金色炉台”,上海的工业景点。更出名的,是它的前身——原上钢一厂2500立方米高炉。大门口镂刻着八个大字“要好好干,大有可为”,鲜明的个性和记忆特征。

高炉边,摆放着两排斯诺克球桌,一排四张。世界职业比利与斯诺克协会主席杰森·弗格森来了,“台球皇帝”亨得利来了,世界冠军希金斯也来了……这么大的阵仗,倒不是上海又迎来了一项高规格的斯诺克排名赛,而是他们为爱“发电”,站台上海残疾人斯诺克邀请赛。

倪欢一早带着女儿赶来宝山。她是从一个微信群里看到比赛信息的。20年前倪欢在英国留学,喜欢上了斯诺克。女儿还小,其实并看不太懂,“我希望能给她一个概念,让她知道这个世界是很多元的。”

不需要区别对待他们

比赛开打前,亨得利与希金斯被团团围住。一个是世锦赛七冠王,一个是大满贯得主,对于任何一个斯诺克爱好者来说,两人都是梦幻般的明星。亨得利这些年来往返中英两国,退役后他成为中式台球的大使,又在社交网络平台玩得风生水起。曾经无敌的王者,以轻松调侃的调调讲讲圈内事,哪怕是正经比赛,也是那种散漫有趣的评说,一时为他圈粉无数。“我已经约好了丁俊晖,等他回英国就请他来我的节目做客。”

但让亨得利印象最深刻的,倒不是这些年职业比赛中出现越来越多中国选手的身影,也不是中国城市日新月异的基础建设,他努努嘴,“最大的变化就是眼前的这一切,人们的精神状态,普通人之间的情感连接、人文关怀。”他环顾现场,忍不住感慨,“看看这场子,中国人是幸福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上海残疾人斯诺克邀请赛采用限时制,每场时长不超过60分钟,根据残疾选手的特点,比赛细分为轮椅、上肢受损、轻微残疾、智力障碍、自闭症、视力障碍、聋哑选手等八个组别。共有来自英国、波兰、泰国、印度等4个国家的十余名外籍运动员,以及来自全国7个省市和香港地区的选手来到上海参赛。比赛的规格并没有降低,仍旧是标准球台,仍旧是专业裁判,这也意味着选手在平日的训练中需要付出超越常人的努力。上海台球协会秘书长吕日明是这项赛事的发起者之一,“我希望能够为残疾人士中的台球爱好者搭建一个平台,让他们增强自信心,赢得更多关注与尊重。”去年首届比赛一推出,就引起了不少关注。有人用脚打斯诺克的画面,更在圈内圈外走红。但他们需要的只是一时的聚光灯吗?这些努力练就的,有些不同于我们平日所见的技能,是“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倔强。他们渴求的,只是一个让他们享受运动快乐的舞台,无需特殊对待,只求融入合拍。

偌大的签名板上,画着一个巨大的爱心。亨得利与希金斯揽住每个选手的肩头——“好样的!”

想在球场找个女朋友

莫全虎,24岁,大家都叫他小虎。他随身带着身份证。吐字有些模糊,听不清他的全名时,小虎就掏出身份证给大家看。快30岁了,小虎的母亲怀孕时生病吃药,使得他脑部发育出了问题。小虎可是个社牛,走路很急,看到现场有落单的人,便递上一瓶水:“姐姐喝水,我是小虎。”小虎自费从南京来到上海比赛,他说是来交朋友的。

小虎8岁就开始打台球。一开始是跟着大人去,后来打着打着自己感觉还不错。“那个时候也去上学的,但打球的时候总让我更加开心。”小虎参加的体育项目越来越多,游泳、羽毛球……到了赛场上,用身体拼出一身汗,好像和所有人的距离,便近了一些。父母总是为孩子打算,本来已为小虎安排了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但爱好体育的他却想走“职业路线”。他参加不同的比赛,拿名次,挣奖金,“再加上我们的残疾人补助,街道里一直发的油啊、米啊,我也能养活自己”。小虎的表达简单直接,他说自己“爱拼搏”,也享受这份快乐。去年的南京市残疾人群体特奥项目比赛中,莫全虎拿到了男子羽毛球单打G组的冠军。这枚金牌被他挂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我也是冠军了。”

莫全虎掏出一只全新的苹果15手机,“献宝”一样地给大家看,“我新买的,用我的比赛奖金。”自己的本事,可不是稀奇。除了买一些喜欢的东西,他存起大部分的收入。“爸爸妈妈也老了。我要有自己的打算。只要身体好,我可以一直参加各种比赛。”对小虎来说,运动带来的成就感,是精神上的,也是物质上的。在参赛的过程中,他的天地被打开了,变得更宽阔。“前两年我还攒钱去香港比赛了一次。”这是他到过最远的目的地。“这次来上海,我又交了四个朋友,你看,微信都加好了。”

从头至尾,他一直在笑,带着满足。微信群里常有提示音,都来自他加入的各个项目运动群。小虎还有个小心思,“想在运动场上找个女朋友。”生活是有奔头的,无论艰难还是顺利。

用球杆撬动崭新生活

陆赟今年43岁。孩童时,他有个足球梦,6年级时进了校队,人高马大踢中锋。集体训练,外出拉练,从区里的比赛到新民晚报杯足球赛,他踢了个遍。有体校的教练来学校选苗子,拉着他要去练田径,陆赟没有一秒钟的犹豫,“不去的,我要踢足球。”隐隐的,他有着“非分”的期待——是不是有一天自己可以成为一名踢职业比赛的足球运动员。

梦想只起了个头,却戛然而止,以最残忍的方式。初二的一次比赛,争抢中的陆赟倒地,不巧的是,摔在了石头上。他久久不能动弹,送到医院,医生的诊断是髋关节与股骨头错位,且因为还未完全发育不建议手术。陆赟,连走路都成了问题,更别提又跑又跳了。少年眼中的火花被掐灭了。他把自己关起来,整整2个月没出房门。“爸爸妈妈着急啊,只能请了假天天在家里陪着,就怕我出事。”球不能踢了,走路一瘸一拐,但生活总要继续。“我天生性格还比较开朗。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吧。”他剃了个头,重返校园。陆赟透过教室的玻璃窗,看曾经的队友训练。再后来,他走到了场边,为他们加油。意外,终究没有击倒他。

接触斯诺克,完全是偶然。初中毕业的暑假,他跟着表哥去了台球房。从未打过桌球的他,居然击败了同行的所有人。“感觉有点神奇,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陆赟心头一个激灵——似乎有一项运动能够成为足球之后的寄托了。高中毕业后,他有了更多自由的时间,泡在球房的斯诺克球桌旁,一天练上七八个小时,“就一个人,一杆一杆练,一个角度一个角度琢磨。斯诺克要打得好,肯定得玩命练。”他不觉得枯燥。哪怕是大年三十,也要待到球房关门。“我享受自己和自己较劲的那种感觉。”爸爸妈妈彻底放心了,人的“痴迷”,可以解读为生活的热情。陆赟早已与自己受过创伤的身体和解,斯诺克支撑着他,“后来有了女朋友,也会带她去打球露两手,扎扎台型。”

陆赟记得自己打斯诺克的每一次高光:第一次单杆破百,第一次击败高级别选手,第一次获得技术层面的突破……这么多年,上海业余斯诺克的圈子里,小陆慢慢成了老陆,名气也越来越大。“排名前100,应该有的。”他后来想了想,踢足球是酣畅淋漓,斯诺克要四平八稳,两者是那么不同,但两者也有连接,“我踢中锋,球场上也要用脑子,算路线,做预判,这样来看的话,足球和斯诺克,也有点搭界。”20多岁,陆赟辞掉了海关的公务员工作。他做过大超市的全国采购,也开过自己的球房,到现在还常常有人找他去球房当经理做教练。“这辈子,是不会离开斯诺克了,它给了我的生命一个新支点。”就像是理所应当,这次的上海残疾人斯诺克邀请赛,陆赟获得了自己参赛组别的冠军,没有对手。

勇敢走下去就是态度

杰森·弗格森说今年第二届上海残疾人斯诺克邀请赛最让人欣喜的变化是多了许多国外选手,我们的朋友圈扩大了。印度人高达就是一位新朋友。

参赛的,各人有各人的故事。但大家提起印度人高达,都会叹口气,又带着敬服感叹:“看他眼下的状态,真的不像那场意外才发生了五六年。”很多人都是过来人,他们理解走出痛苦的时间线。高达今年33岁,他穿着合身的白衬衣、黑马甲,头发上了发胶,一丝不苟,脚上蹬着锃亮的浅棕色压花皮鞋,英伦风格。他坐在电动轮椅上,聊起那场让人痛不欲生的意外,几乎是谈笑风生的节奏。“有一天,我家旁边在建的高楼突然塌了,然后压倒了我的房子。”他被人从废墟中挖了出来送去医院,昏迷了3个月。“我动了11次手术,失去了一条腿。因为伤到了脊椎,其实从胸部往下就没有知觉了……”一桩桩,一件件,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

这是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意外到来前,高达是一名崭露头角的电影明星,已主演过三部电影,参加过真人秀,最想看齐的明星是阿米尔·汗。“我大学里念的是商科,但却喜欢上表演的感觉。”一开始他更多活跃在话剧舞台,“我们排莎士比亚的戏,我演哈姆雷特。”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部戏。高达会“复仇”吗?“勇敢走下来就是最好的‘复仇’。”他的日程,前所未有地紧密。清晨4点半起床,去游泳,练瑜伽。然后他会去球房练斯诺克,“我现在还在电影圈里,不过转做制作人了。”演戏时的伙伴也隔三差五地聚会,排了新戏便带他去剧院。

多年之后,每时每刻,高达的身体其实仍旧感受着意外带来的痛楚,“有知觉的地方还是会发痛,但那又如何呢?我还有很多日子要过呢。”他拾起了更年轻时的爱好斯诺克,去各个地方打比赛。他喜欢一个人上路,去探索未知。“世界很大,一边打球,一边看风景。以怎样的状态活下去,全凭你自己的态度。”

高达第一次来上海,他和其他选手一样,感谢上海举办了这样一届赛事——让我们聚到一起,让我们感觉自己如此鲜活的存在。以爱为名的斯诺克,如那钢铁厂高炉里曾经的温度一样,无论如何,都要热火朝天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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