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与老苏州茶酒楼

沈嘉禄

上个月与朋友去苏州参加老苏州茶酒楼重新开张的庆典，门口一溜摆开了大花篮，丝带飘飘，灼灼其华，我希望陆文夫先生在天之灵能够看到。

对，这个茶酒楼就是陆老师的“原创作品”。据苏州市烹饪协会原会长、饮食文化研究会会长、陆文夫生前好友华永根老师回忆，陆文夫在1957年运交华盖，所幸他是带薪下放农村的，还不至于饿到肚皮贴牢脊梁骨。插秧、割稻、挑大粪、挖河泥，累到脱皮抽筋，只好七转八兜买瓶土烧酒，一杯入肠，百愁皆消。华老师说：“他年轻时跟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等吃过松鹤楼等名店名厨的苏帮菜，嘴巴刁得很。而此时，一只鸡脚爪、一块豆腐干，也可以换个半醉了。”

后来我看到陆绮写的一篇回忆父亲的文章，里面讲到1969年他们全家随父亲下放到苏北射阳的情景：“在长江北边的小村庄里，他会扎风筝、做弓箭、削竹制小手枪、用长杆粘知了、掏鸟窝、捞鱼摸虾，无所不为……他会磨剪子戗菜刀、修锁配钥匙、焊面盆补铅桶、补镬子修水壶、修自行车、修缝纫机、修钟表。他还会木作，会使刨子、凿子、锯子，累了，站在一堆刨花屑当中呼哧哈喘……”陆文夫还替厂里的女工修过阳伞、手表，大家才不管他是不是“鸳鸯蝴蝶派的小爬虫”呢。

风雨过后，鲜花重放，他以中篇小说《美食家》震烁文坛，将苏州人口中的“馋痨胚”“吃食癞皮”尊称为“美食家”，呼唤人性的回归，为追求雅致生活的中国人正名。今天我以砚边余墨研究中国饮食文化而被大家戏称为美食家，其实也是沐了陆先生的恩泽。

话说1995年，十全街改造，有一处粉墙黛瓦杉木窗的沿街面三层楼房子被苏州市文联接管，陆文夫就与某单位合作，开了一家茶酒楼。他的初心是烧好苏州菜，传承苏州文化，把苏州民间食物的味道还原、荟萃在这里。

茶酒楼除了散席也有几间包房，其中有一间叫“灶屋间”，里面还复原了一只柴灶，墙上挂着箬笠蓑衣。陆文夫身为作协领导，会议比较多，还要写小说，不可能“春日独当垆”，遂使他小女儿陆锦担任经理，用经营所得补贴他创办的《苏州杂志》。杂志社就在一箭之遥的滚绣坊青石弄内的叶圣陶故居。

陆老师还请来苏州餐饮界名厨“四根一家”（张祖根、吴涌根、邵荣根、屈群根、刘学家）出任顾问，要求他们每周来一次，每人传授几道苏帮名菜给年轻厨师。

就这样，茶酒楼一炮打响，生意火爆，门庭若市。外省作家访问苏州，去茶酒楼吃盏茶、喝壶酒，几乎成了保留节目。可以想见，不少稿子就是在这里拍定的。

我与文汇报的立行兄等朋友在那里吃过一餐。立行兄提前一天订了大堂散席，到时兴冲冲过去，还是等了半个小时。门口有一副对联，是陆老师拟定后由苏州书法家写的：天涯来客茶当酒，一见如故酒当茶。

小菜只只好吃，半块晋砖那般厚实的酱方和一盆汤汁稍宽的炒螺蛳最对我胃口。装潢简朴，椅桌素白，陆文夫是最讨厌“吃空气”的。立行兄还引我们上二楼看了一眼，最东头转角上有一间大包房，俗称三面厅，窗外树影婆娑，翠色养眼。包房有满架书籍杂志，还摆了一张书案，文房四宝一样不少，每有重要客人到访，陆老师就设席于此。

然而，彩云易散琉璃脆，八年后陆锦因病去世，对陆老师精神打击非常大，没多久也辞别了鲜花着锦的世界。如此，茶酒楼的经营陷入困境，后来由业界中人经营，励精图治，方使病梅着花。

遗憾的是前几年租约到期，茶酒楼进入休克状态。去年，经过苏州市有关部门的拍板和协调，由苏州新梅华餐饮管理有限公司跨前接盘，经过半年多的重构与装修，老店新开。新梅华的两位当家人金洪男和单正女士决心传承陆文夫老师的衣钵，克绍箕裘，踵事增华，做好老苏州家常菜，让顾客真切体验闲适优雅的苏州生活。

我们走进茶酒楼，墙上挂着陆文夫的照片，还有他为茶酒楼拟定的“广告词”：“小店一爿，呒啥花头，无豪华装修，有姑苏风情，无高级桌椅，有文化氛围。”一番东张西望，果如陆老师所希望的朴素无华，墙上的彩墨画出自总经理金洪男之手——他本是一位不甘被厨艺耽误的画家。

我们叫了一壶碧螺春，冷菜有吴地油爆虾、虾籽白鱼、八宝炒酱、虾卤葱油鸡。热菜有鸡头米虾仁、响油鳝糊、松鼠鳜鱼、蜜汁火方以及芹菜香干、白果红菱。鸡头米和河虾仁都是新剥的，红菱也像刚从塘里捞出来一样，吃在嘴里松脆鲜爽，味雅隽永。蜜汁火方尤其精彩，三蒸三滗不脱其形，配以酥而不烂的金丝蜜枣，丰腴饫美，是我在近三十年里吃到的最好的一款。

汤品是金银蹄炖草鸡鸽蛋，是炖了两百年的老苏州风味，咸蹄髈加鲜蹄髈再加一只草母鸡，汤清不寡，味厚不腻，鸽蛋虽是龙套角色，却也晶莹剔透，自带光环，我一口气喝了三小碗。

看看周围，果然座无虚席，多为三五人的小酌，脸上漾起知足常乐的酡红。

服务员告诉我们，他家24小时营业，一早来吃头汤面的食客甚多，夜市之后还有深宵酒吧。下午有三个钟头空档，转身为“笃笃笃”的糖粥铺，一碗红白对镶的糖粥，配两块玫瑰馅的园林方糕。不够？还有粢毛团、松花饼、薄荷糕、炒肉团子、咸猪油糕、东山雪饺可供选择。小船在窗下滑过，耳边响起弦索声腔：七里山塘景物新，秋高气爽净无尘……这小日子不要太松弛噢。

去苏州，可以去老苏州茶酒楼喝壶茶、吃碗糖粥、品几只苏州家常菜。但愿陆文夫老师点燃的灶火，终年不熄，越来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