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2日 星期日
王振义 一株清贫的牡丹,我做到了
第9版:星期天夜光杯 2024-09-29

王振义 一株清贫的牡丹,我做到了

王振义 图 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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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泓冰

他安坐在沙发上,黑色的皮面磨得很旧了。背后是那幅他最爱的油画《清贫的牡丹》。他喊阿姨给我泡杯咖啡,说他也要。阿姨咕哝,今天喝的第二杯了。我一看是速溶的,说,年轻人都喝手冲,至少是胶囊的,您喝一辈子咖啡,这么不讲究?他笑:有得喝,不错了。

茶几上,放着一张明信片,就是那帧画。我读出上面的话:我愿做一株清贫的牡丹——王振义。他淡淡地说:我想我做到了。

画家曾问他,您的牡丹想要什么颜色?粉红、朱紫?他毫不犹豫:白色。

唯有牡丹真国色。配得上一个有香气的灵魂。

一场秋雨一阵凉,热浪从申城退场了。2024年9月25日,一年中第12次去拜望王振义院士。拿了一束花送他:王老师,再过两个月,您一百周岁了。他笑,现在,我是99.9岁。

我说,您“封神”了!他笑,哪里神了?倒是国家把这样重要的奖,给我这个普通医生,很神。

这个月,王院士被授予“共和国勋章”,根据主席令,全国仅四人获此殊荣。

他在国内外获奖无数,但放弃了大部分奖金——那足够买几套上海的好房子,他也放弃了血液学著作稿费,放弃了“神药”专利,只为了奖励后学,为了让同行买得起书,为了让白血病人吃得起药。所以,在生活了100年的上海,他上无片瓦——这间房,不是他的:“瑞金医院为我租的,以后要还。”

家里的一切,都朴素得像停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但从不缺鲜花,花影浮动,花香氤氲。他爱花出了名儿。小男孩时,他就蹲在花园凝视:它们为什么有这么多颜色?

他捞起手机,挪动手指,从“收藏”里找出俄罗斯小提琴家马克西姆·文格洛夫演奏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他酷爱的第三乐章,辉煌而又轻松,那淳朴的色彩和充沛的活力,让窗外的雨丝都沾染上欢乐和热情。他陶醉地笑,我是学过小提琴的哟!

1

在小小卢家湾,百年行行复行行

蜿蜒万里的扬子江,浩荡冲向大洋,吞吐出襟江带海、勾连全球的上海。一百多年来,这座城市给了很多人蔚然成家的机缘。

比如王振义。

他的童年,在那些恢宏错落的记忆碎浪里,沉沉浮浮,让他的眼神瞬间明亮——

“小时候,在鸭蛋形的餐桌旁,我爸爸每周都要考校8个孩子的功课,好的表扬,不好就要惩诫——我是唯一没有被罚过的!”

王家5个儿子,凑成“仁义礼智信”。100岁的次子振义,像少年时一样聪明且谦和的细眉细眼里,泛起了“难般”的得色。

他的家族,是上海近现代发展的缩影。

爷爷王西星从事外贸,有“巨商”之名,曾在上世纪初,组织行商抵制美货,其振臂一呼登上了《申报》,“各具天良,莫徒贻外人之窃笑”;更与知交沈敦和,联手抵御时疫,捐建了红十字会。父亲王文龙供职保险公司,笃信教育救国,子女个个出色。王振义是一代名医,其余兄弟姐妹亦在电力、交通、金融等领域头角峥嵘,而今也在上海的五弟王振信,曾是上海隧道建设公司副总工程师,上海隧道工程设计院院长,对上海地铁有开创之功……

他自己,从萨坡赛小学(今卢湾第一中心小学)的淘气包、震旦大学附中(向明中学前身)的跳级生到震旦医学院(上海交大医学院前身)的年级第一名,毕业时领誓“希波克拉底誓言”,从广慈医院(今瑞金医院)管40多张床的住院医师,到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校长;从上海卢湾区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到全国人大代表;从2010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到2024年共和国勋章获得者……法语几乎也是母语的他,活动半径基本都在卢家湾——上海市中心最优雅的区域之一。

在这里,他惊惧过革命义士在眼前遭遇冷枪、愤怒过日占时期在租界铁门外的难民哀号、感动于解放军进城的露宿街头,也在新中国喜滋滋娶回同住高安路的芳邻、校友,美丽的谢医生;更无数次穿梭于高安路老宅、瑞金二路的医院、重庆南路的医学院,从那个风一般的少年,到满腹问号的医者、循循善诱的师者、活人无数的白血病“神药”发明人……

他没有辜负在卢家湾生命里的每一天。

没有人比他更懂,什么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最盼望国家富强,百姓安稳,我能做一个好医生”。他的告白,终生不变。

2

“算了一下,我这辈子只做过四件事”

他是在金山、嘉定以及皖南,都做过“赤脚医生”的。聊起当年他用四味中药,医好了黄山脚下小村流行的痢疾,他还有孩子式的满足——谈及荣誉,他很淡然;说到治病,那份医者的成就感,浓烈得灼人。

“算了一下,我这个人,大约只做过四件事。”他当真掰起了手指头。

“第一件,是解放初,到浙江嘉兴为解放军治疗血吸虫病。”

当时为了渡海解放舟山群岛,战士们在太湖练兵,游泳、驾舟,没想到被湖汊滋生的血吸虫“盯”上了,严重影响战斗力。青年医生王振义挺身而出,妙手回春,立了三等功回来。

“第二件,是抗美援朝,我去了东北中朝边境,为志愿军治病。”

他遇到了“怪病”:一大群战士咳血、头痛,被诊断为肺结核并伴有结核性的脑膜炎,用药却不见效。他注意到,很多战士提及,经常在河汊、田垄里捕捞小鱼小虾,战事紧张,经常来不及烧熟就急急咽下。他恍然大悟,想起熟读的《实用内科学》相关描述,又到显微镜下观察病人的血痰,果然,原来是肺吸虫病!没煮熟的小龙虾,体内有大量肺吸虫。对症下药,战士们豁然而愈,部队领导大喜过望,授予这位上海来的大个子医生二等功。

“第三件事,是发现了全反式维甲酸能治疗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

这是最凶险的一种血癌,几乎沾上就意味着死亡宣判。他的妻子谢医生是儿科大咖,为了手上一个罹患此病的女孩已无力回天而难过,王振义把精研了七八年的全反式维甲酸,用于临床,把“坏细胞”转化为“好细胞”,女孩起死回生。这样的奇迹一再发生,他的新药使95%的病人症状缓解。白血病治疗的“上海方案”,让国际医学界刮目相看,把国际肿瘤学界最高奖凯特林奖,颁给了他,评语中称他是“人类癌症治疗史上应用诱导分化疗法获得成功的第一人”。他的论文,成为全球百年来引证率最高和最具影响的86篇论文之一。

“第四件事,是‘开卷考试’,我来做年轻医生的‘拐杖’。”

这是他晚年自创的考试名目,所考全是“附加题”——血液科每周拿出一个真实疑难病例做课题,由年轻医生提出困惑,他提前上网查阅资料,深思熟虑,每周四到科室来给予回应,共同讨论。这一考,就是20年。年轻医生们临床科研工作太忙,他愿意替他们泛读文献资料,精选给他们,应用于临床。“开卷考试”的结晶,《瑞金医院血液科疑难病例讨论集》已出版了三册。

说起治疗,他细眯的双眸中依然有光。

3

画好“抛物线”,让弟子们接力攀高

“小陈不容易,这一年在海医做了很多事。现在是海医的校长了。”这“小陈”,说的是海南医科大学校长、中科院院士陈国强,也是他的得意弟子之一。

他的门下,不只桃李芬芳,更有众多足以自立门户的栋梁。他有个“抛物线”理论,“你到了高峰,就意味着要走下坡路了,就要让贤,让更年轻的人才顶上去。这样抛物线才能不断向上——不是说等到你做不动了才让,那就有了起伏,很浪费”。他在血液学研究如日中天之际,把上海血液学研究所所长让位给得意门生陈竺,陈竺将之带入“基因研究”新境界,把研究推向一个新的高峰。他用这种人才观,托举他优秀的弟子们,陈竺、陈赛娟、陈国强,一代代攀向高处,成就国内科技界难得的“一门四院士”佳话。

聊天中,“为什么呢”,是他的口头禅,他会蹙着眉毛想想,自问自答。

“阅读,思考,很要紧。要始终会提问题。我的习惯,凡事一定要问为什么,永远不要放过任何问号。”

这话,听他说过N次了。这也是他对学生的期许。

想起刚读到的一则故事:罗素问剑桥哲学教授摩尔:“谁是你最好的学生?”摩尔答:“维特根斯坦——学生中,只有他听课时老是有一大堆问题。”

果然,他的预言成真。有人又问维特根斯坦:“罗素的哲学为什么落伍了?”维特根斯坦答:“因为他再也不问‘为什么’了。”

看来,追问“为什么”,是成就大师最重要的力量——没有之一。

告别时,我说下次再聊。他笑:你也是蛮奇怪的,一直要和这么老的一个人聊天,为什么呢?

——因为每次和你聊过,都像充了电一样呀!

就像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明亮、温暖、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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