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的感动人的东西”

◆许 珧

这是一部讨论新诗、谈论诗人的小书，对话的意味很浓。用张新颖自己的话说，“如果不是在大学课堂开‘中国新诗’课，大概就不会有它了”。脱胎于大学课堂，一篇篇“诗歌笔记”留下了师者咬文嚼字、思索意涵的痕迹；“细读”“杂谈”时间跨度长达十余年，在重复与兴发之间，让我们窥见课堂上吟味玩赏的声情，想象师生间切磋琢磨、绘事后素的快乐。虽然书名很谦虚，说不过是“消息”“故事”，但滴水映日，写意传神，透过冯至、穆旦、路翎、海子等个案，我们看到个人的喜怒哀乐，也看到时代的云涌风动，裹挟无数浪花的大河奔流。这些消息，或失于零乱，却自有其诗境，并凝定为一个复杂的有机体，将时空的远距离组织在小小的篇幅里，统摄于一种摅发真情的诗学图景。这是一种解放，同时又是一种情思的操练，是只有诗与对诗的欣赏能给我们的。

人的命运由自己抉择，但也离不开所处时代的影响。拿起、放下、权衡、变更，是动荡时代中不可避免的常态。而诗人异乎常人的手艺，是用诗将情感、经验高度陌生化后真实地见证这一切。张新颖的技艺，则是以同样诗一般的语言，剥蕉见心，将姿与言的往复、诗与史的辩证层层揭起。谈卞之琳时，《鱼化石》一文借诗底的私情，抉发诗艺琢磨的自觉；《山山水水总关情》从长篇小说的残简看出对“世道人心”的反思。二文并置，知晓小说从开笔到焚毁、辗转中外的命运，诗的抽象与曲折，遂因史的纵深而昭晰；也能领会深沉的情感，如何在显隐交互为用的过程中，结构出独特的艺术风格。“葡萄苹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本是诗人谈艺的修辞，被拈作标题，成为知人论世的隐喻。

同样，对路翎的理解与“时代灾难—摧毁个人精神—创作才能完结”的戏剧化线性模式不同，张新颖将反思落实到“个人的全部复杂性的尽力恢复和诚心尊重上”，聚焦诗人晚年越过了“炼狱”仍有“极强的火焰”与“闪光”的心脏，提醒我们与其哀叹天才被摧毁，不如关注生命意志的不屈，关注经历重重迷障与苦难之后精神散发出的动人光辉。可以说，从身体到文体，姿与言，声文与形文因情而动，此起彼应，秘响旁通，在张新颖笔下与具体的历史情境、不同的身心情志绾合，打开了“中国新诗”更复杂的意义空间，也演示了文学欣赏之外回到自身、有益自身的路径。

值得一提的是全书的语言，或说文体。析证诗境时，张新颖大量引用诗人日记、书信、论述，努力呈现生活中“具体的感动人的东西”，颇有“以诗解诗”的意味。穆旦的成绩单，戴望舒的申请信，甚至异国同乡朋友的电子邮件等看似与文学语言无关的材料，也被细致征用。善运不亚于善创，这样做，妙在借他人口吻说出己意，难在妙合无痕且新意迭出，若不能以己意熔裁所抄引材料，则易成饾饤。而在引述中别有微意，读来但觉腴润，达到如盐在水，而非眼底金屑的境界，又是更高的目标，非沉潜其中，体察三昧者不能。本雅明曾说，写一部全由引文组成的作品，缀如珠玉而自成面目，可称至幸。铁网珊瑚，老树新枝，在对话诗人、讲述故事中，旧的诗句与声音错综构建起新的世界，一个关于理想的相互性的伦理世界被召唤，期待着看不见的倾听者。这本小书便是这一愿景的见证，是作者，也是读者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