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渊
在虹桥机场等航班,快到登机时间,扬声器里发出导引通知:到某地去的航班开始登机了,请各位旅客保持社交距离,在某号登机口排队。
大家自然形成队伍,队形中间有断裂,有人走过去,发现不对,自动退到队伍的尾部。空调冷气吹拂,彼此站近一点也不会感到对方热烈的气息,人们仍然保持了合适的社交距离。
在车站、码头排队,并非一开始就能保持社交距离。插队,吵架,屡见不鲜。
2010年上海世博会接待了七千多万中外游客,排队是一大难题。主办方当时设计了很多排队方法,最常见的是曲折形往前进,用层层护栏曲折放置,人们要在这些回环往复的护栏之间斗折蛇行,十步之遥,变成了几百米甚至更远的路程,这样可以在有限的空间里疏导大量游客,保证秩序。曲折形的排队方法后来推广至全国,成为客流巨大场所的首选排队方式。
二十年前,已经有不锈钢护栏了,设置护栏是避免有人插队,大部分人在护栏之内循规蹈矩排队。检票通知发出,总有人飞奔过来,他们似有轻功,一手支撑住栏杆,一个鹞子翻身,就轻飘飘地落到了队伍里,这样的身手,一般人也不敢质疑,不过是将自己的身子尽量往前挤一点。来人更是无畏无惧,硬杵在队伍里,表情端庄静穆,好像在这里已站了千年。事后,他们会在朋友圈里说,我从不排队,也不需要排队。朋友问他,你会飞吗?他答道,只有傻子才老老实实排队。有一个女孩子,听了他的鹞子翻身的故事后,睁大眼睛说,啊,好功夫,你飞越了众人,那姿势一定很美。于是,他更得意了。
再往前,春运在广场上排队等火车,一个拥有一千多万农业人口的地级市,火车站广场塞满了人,管理者必须拿着警棍和器械才能勉强控制秩序。社交距离?门都没有。
且说四十年前我在滨江小城排队等江轮的经历。一道城墙将长江挡在城外,城墙上有门洞开,通向大轮码头。
轮船票,除了有等次的客舱票外,五等散席票从未听说售完过,似乎轮船的散席客舱和甲板的各个角落,可以吸纳无限的客流。春节前后,只要耐心排队都能买到票,上船,则全靠挤了。我们在码头的泥地上早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不管多长,都保持单行队伍,不知曲折前行,一直排到城墙外的城市街道上。五六层楼高的大轮鸣笛靠岸,队伍骚动起来。人和人,前胸贴后背,无论男女老少。队伍迅速扭曲,人和人像在深情地拥抱,溺水般用尽生命力量地拥抱。这种奇怪的拥抱,双手不能用力,尽量伸开去,向队伍前面上空抓挠;胸膛像飞蛾扑火,不,像铁锤砸在铁砧上,贴在前方的人身上,无法喘息。
常常是冬天暗夜里,后面的人拼命挤压前面的人,前面的人身不由己再往前挺进,再挤,也是衣服的摩擦,而作为衣服主体的棉花是不怕压的。皮肤不会接触,没有温柔,没有羞耻,没有尊严,五脏六腑在棉袄深处呻吟。挤到趸船上,再挤到甲板上,终于松了口气。刚才紧紧搂着的人瞬间散开来,像被水浇过的蚁群,四散走开,去寻找船上的一角安顿肉身。
都能上船,但每个人还是用尽了力气茫无头绪地往前拱。再害羞的姑娘,也会被伙伴带进队伍里,进了队伍,就成了移动的、可任意蹂躏的一团衣服。若是单衣时节,这样的拥挤一定会惹出更多麻烦。幸好除了春运前后,人群从未如此麇集。
我听到候机厅里“请保持社交距离排队”的提醒,那声音甜美恬静,众旅客温文尔雅,队伍缓慢有序推进。不由得想起往事。从铁锤砸向铁砧的排队,到保持社交距离的悠然,我们已跨越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