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朔梅
“大饼”是绰号,他名字里有个“炳”。大我两岁,却不知怎么成了同桌。如今发小不时聚会,聊的尽是儿时趣事,而以大饼为最。
刚进学堂上学,体育课练踏步、齐步走。没有专职的体育老师,由教唱歌的虞老师兼任。大饼不知怎么,动作总与我们相反。虞老师说:“错,另一个脚!”大饼说:“没错,老师你也是这个脚。”虞老师与我们相向,于是背过身去示范,大饼改了过来,可等他面朝我们,大饼又恢复过去,几个星期后,才改过来。虞老师觉得大饼齐步走,看起来还是别扭。看脚步不是对了吗?错在哪呢?目光往上移,才发觉大饼是手脚同一侧开步。老师又示范纠正。趁这空当,我们就学大饼的姿势。虞老师很耐心,让大饼单个出列练,大饼改正了,可一入列还是老样子。直到后来,大饼没改过来,我们倒学会了他的样。老师再说齐步走,我们都和大饼走得一样,手脚同侧。虞老师抹了把脸,结果也走得和大饼一样了。半个学期练队列,玩不成皮球,我们骂大饼。可后来,虞老师也泄气了。从此体育课,虞老师将几个皮球一扔,尽由我们玩。而其他班的每堂体育课仍有队列。同学们揶揄说,那是大饼的功劳。
那天造句,语文老师出了几道题,其中一道是“悲痛”。大饼算术好,什么算术口诀,算盘打三盘清、九盘清滚瓜烂熟。可语文遇到造句这样动脑筋的,总抄袭我。我故意不让他看,他用胳膊肘搡搡说:“让我看一眼,就一眼还不好吗?”他涎着脸。那年秋天,我叔公去世了,于是造句:叔公死了,我很悲痛。他瞄了一眼后,将手托住下巴,咬着铅笔作思考状,然后写起来,并用左手挡住,也故意不让我看。我知道这小子肯定抄我的了,就说:“你抄作业,潘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招灵,他将簿本朝我面前一推说:“你看,没抄!”我一看:我爸爸死了,我很悲痛。他说:“你是叔公,我是爸爸,不能算抄。”作业本发下来,潘老师打了问号。大饼回家将作业本放在桌上,他爸从不看作业,那天却鬼使神差地翻起来,主要是看字写得好不好。看到大饼的蚯蚓体字,他气不打一处来,再细看,居然说自己死了,便顺手握起拳头,在大饼脑门上一顿栗暴。大饼落荒而逃,嗷嗷着像被踢了一脚的狗。第二年这个时候,他爸没征兆突然去世了。大饼哭得很伤心,自责说是自己咒死的。
那年头兴学雷锋,大饼最积极。大饼本就爱劳动,割草、打扫教室、帮女老师打井水……由于这样,他尽管语文勉强及格,还是第二批入了少先队。
父亲死后没几年,他辍学了。好像小学都没毕业,就去田里劳动。那多半是和老妇女一道,干拣棉花、锄草等活。可他外衣口袋里常别着一支钢笔。每次出工时,见我们在场角翻三角片、打陀螺,他总要停留一会儿。其实他还想玩。童年的奶还没断呢!
到了结婚的年龄,他家穷,又驼背,娶了个蛮“出客”的苏北老婆。不过那老婆很在乎他,口口声声“我家大饼”。生了个挺拔的儿子,虽然读书不咋地,可打着一份工,勤劳又孝顺。每每说起老婆、儿子,大饼脸上写满底层农民的幸福。
大饼热心肠的习性一点没减,不过那次却出了问题。那天,在打工回家的路上,他被几个陌生人拦住,说有一批货要搬运,请他看船,并说给他五十元钱。大饼说举手之劳,什么钱不钱的。才过中秋,晚上有些凉。大饼看着船,坐在田埂上抽烟。看着那些人将电视机、冰箱之类搬上船,还不时上前搭一把手。他怕钢笔丢了,在那件“绿野绿化”的广告衫上再别好。可不知怎的,村落里传来呐喊和追击的脚步声。大饼摸不着头脑,以为呵斥野狗。当听到“抓小偷”时才醒悟,原来那些人是小偷,自己无意中成了同伙。黑暗中见许多人影朝自己方向奔来。逃为上。跳进河里,发觉那件广告衫重,怕自己沉下去,就随手扔在河滩边,游到对岸落荒而逃。到家后庆幸自己跑得快。第二天,警察拎着广告衫和那支钢笔寻上门来。大饼遂被带往派出所。那帮人没逃过监控,被抓着了。核实证明大饼只是做好事,糊里糊涂地帮人家,结果摊上倒霉事。做完笔录,他被放了回来。村里人知道大饼是个好人,这次是自摆乌龙。但在劳作间隙,常以此取笑他。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比起他的齐步走,他的造句,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搞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