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
高考完,我拖着一垫一盖两床棉絮辗转回到家。
我妈千叮万嘱要我把棉絮拖回家,其实根本用不上。每年冬天我妈就弹棉被,问她怎么又弹,她说你们出嫁未必不要棉絮啊?可是我家棉被都够我们嫁五回了。
家里没有田了,每天没什么事,除了洗衣买菜。每天我妈给我五块钱让我去买菜。穿过一小段柳树林就到了街上,街一两百米长,之前是防洪堤,堤下有水港通长江,街就叫洪水港。堤上住了十几户人家,早上有人拎菜来卖,附近有两三个单位,街小而全,有布铺、铁铺、肉铺和一家早餐店。
买菜时她们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们在琢磨接下来我会和谁说婆家。我也在等着我妈的信息,并非思春,我妈亲口跟我说的。
高二时,我妈突然出现在学校。我家离县城两百里,过洞庭还要换汽渡,她很少来我学校。这次她到县城办事,我妈要我跟她一起去,也许是壮胆。我们在街上一前一后,我像她的尾巴,保持着刚好听到说话的距离。街上有噪声,她不停地慢下来跟我并排,我趁她不注意又缩在后面。说的无非是要我好好学习不要乱花钱的话,突然她说,“小妹啊——你在学校不要谈恋爱,听到没?”
整条街都被我的脸弄红了,我十五六岁,连电视里放接吻时我妈都让我去倒开水。“跟你讲,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我偷偷看她,她信心十足,颈挺得直直的,手脚有力地甩动。“这件事,你就听大人的,我们不会错的,晓得不?”
“晓得。”
“你以后的终身大事我们包了,现在你只管好好读书。”
我心跳得咚咚响,说不出是悲伤还是兴奋,玫瑰色的悲怆瞬间涂满街。
后来,我书读完了,再过几个月就十八岁了,我在等她给我说婆家。希望是张老三,几年前我们去张家买木炭时,他几铲子就装满了麻袋,当时我妈还夸他能干,现在他长成了小伙子,读书少,但很有本事,小小年纪开货车,是洪水港耀眼的人。
那个夏夜,我拿着蒲扇在小街上走,装作乘凉,其实想偶遇他。有时会在铁匠铺前听到他的声音,铁匠二姑娘长得好看,脸有白有红,两条乌黑的辫子。听到张老三的声音,我皮影般转身飘回家,夜不能寐。
我妈似乎忘记了承诺,一字没提,每天吃饭她就说谁家在哪打工,寄了多少钱回来。夏天刚过完,我妈让我去城里奶奶家等工作机会,后来我跟着二姐去了深圳打工。
春节回家过年,年前的一天早上,我妈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我在一旁干活,她看起来很快乐,也很满足。多年苦熬已结束,大姐已嫁,二姐和我打工挣钱,她脸上闪着罕见的温柔。
“小妹啊,你到外边要好好看个人家,睁大眼睛,听到没?”
“嗯,晓得。”我心想,看来我的终身大事我妈不管了,得自力更生。
“小妹啊,跟你说个好玩的事,”她抬起手,用手腕拨开额前掉到眼睛里的头发,“前段时间,我碰到张家的,他跟我说想让你做他的儿媳妇,他家老三还没成家。”她停住,给一块污渍打肥皂,继续说。
“他真有意思,我难道还让你嫁到农村去不成?我好不容易出来,不可能让你回到农村里。你说好笑不?”一记铁拳重重击进胸口,心脏几乎炸开,我面无表情继续做事。前不久我在街上碰到他,虽然我的心仍在狂跳,但他已然与我记忆里的他或我希望中的他相去甚远。
可是啊,我曾那么渴望,他占据了我初中后期和整个高中的所有幻想,还有高中毕业后那个无所事事游荡整夜只为看他一眼的夏天,这里相差一年半,而一年半如同光年般遥远。
前不久回老家,我站在被年轻人抛弃的、比当年更寂静的洪水港,想起这桩喜欢的往事。我知道张老三后来成了小镇一霸,占地圈钱,欠赌债到处躲。他并没有娶到铁匠的二女儿,和隔壁村的一个叫张国梦的女人生了三个。
张老三最后一次联系我是十几年前,问我有没有钱可以借。我最后一次联系他是前不久回的这一次,站在洪水港的街上打电话,无人接听,也没有回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