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另境
孔家子女相聚故乡乌镇
孔家旧影
孔另境(1904—1972)桐乡乌镇人,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著名作家、出版家、文史学家,其一生经历坎坷,文学、出版等事业成就颇丰。今年是孔另境诞辰120周年纪念,为表达对父亲的缅怀之情,孔另境的子女回忆往事,缅怀亲人,诉说对父亲的缕缕思念之情。
父亲的小小交通员
孔建英(孔另境长子,现居苏州,曾任化工厂工程师)
我是父亲的长子,生于一九三九年。
一九四二年春末夏初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加强对上海的控制,“孤岛”已不存在,原本一片繁荣的上海,商店关门,学校停课,父亲孔另境的教育、写作、出版事业受阻。他又不愿待在敌占区,此时有新四军联络员找到我父亲,要他去苏北创办垦区中学,把爱国主义教育扎根在苏北,让苦难的苏北青年接受教育。
我父亲年轻时入过党,参加过北伐,曾担任北伐军宣传科科长,在“四一二”脱党后,仍为党做工作。在天津被认为是共产党员而逮捕,亏得有鲁迅先生的帮助才出了牢房,后在上海继续从事进步教育、出版、写作事业,为新四军所信任。
去苏北创办垦区学校的任务艰巨困难,而且此时我母亲已怀孕三个月有余,但是我父亲毅然接受任务,放弃大上海的生活,走上艰难危险的旅程。
往苏北去的一路上要走过几道封锁线,我父亲深知新四军缺医少药,尤其是禁运药品查得很严,父母亲想出一个办法,将我的一只毛绒玩具小狗剖开肚子,把违禁药“金鸡纳霜”缝在里面,母亲的巧手缝合得十分隐蔽。一路上,四岁的我背上小狗过关闯卡,经历了无数次搜查,统统幸免于难,过了关。这是四岁的我头一次当上勇敢的小小交通员,让那些救命药帮助到了新四军伤病员。
苏北垦区老百姓的生活异常困苦,父母亲拖着一堆行李,牵着四岁的我,母亲肚子里怀着我妹妹。父亲是作家,他在散文《海滨掇拾》一文中用颇幽默、乐观的笔法描述了苏北海滨乡下的艰苦生活。
我们一家到达的头一天,寄住的保长家太太请我们共餐。饭桌上仅有一个菜碗,母亲干吃了几口麦屑饭,把筷子伸进酱中蘸了蘸往嘴里送,没料到立即喷射性呕吐。原来那是海边渔民自制的咸得要命又腥臭无比的蟛蜞酱,从未离开过上海的小家碧玉母亲赶紧逃开桌,去漱口吞仁丹。
父亲连日出门拜访农户,走访破败的小学,调研在开垦出来的荒凉海滩上办学的可能性,斗志昂扬。他没有时间照顾怀孕的母亲和年幼的我,有一次我生病发烧,母亲带我去卫生所打针,那个力大无穷的护士竟然将针头扎断在我屁股肉里,怎么也拔不出来,疼得我哇哇哭了很久。就是在苏北东台农村这样的医疗条件下,我妈妈冒着生命危险,诞下了第二个孩子,幸好是顺产。那情景,再乐观的父亲还是不免心慌。
那些日子,父亲为办垦区中学东奔西走,即使在新四军所管辖的苏北,还是经常受到反动派敌军干扰,后有情报传来,敌人大规模扫荡在即,办学计划最终夭折。新四军苏中区负责人管文蔚通知我父亲与一批文化人返回上海,硬着头皮过敌人关卡时我们全家也受到不小考验,此时我家有了四口人,多了一个小苏北孔海珠做掩护,总算到达上海,投奔我的外婆家尊德里暂栖。
父亲在大事上的指引
孔胜芳(孔另境二女儿,现居西安,曾任棉纺厂厂长)
昨天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爸爸回到了四川北路的老家,引起了我无尽的怀念……
仿佛又听到爸爸斯迪克(拐杖)咚咚的声音,我们小朋友们知道爸爸下班回家了,大家赶紧躲在亭子间里,不发出声音,我们知道爸爸有空就坐在沙发上看书,不喜欢我们这群淘气鬼打扰他。晚上吃晚饭,照例一家围坐在圆桌旁,爸爸喜欢买一些对面熟食店的野味酱麻雀过瘾,喝一些小酒,配花生米等,我们这么多双小眼睛看着他,他就给我们分一些吃吃。大年初一早上,爸爸把各种各样的零食装在袋子里,从我哥开始,往下排队挑选。压岁钱是大年夜发的(还有叔叔给的),我们都小心地压到枕头底下。爸爸始终掌握着大小有别的观念,从每周的零花钱到各种事情的分配,都是从大到小不等,我们从小就有支配零花钱的自由。
记得他最爱蜡梅,每年冬天总要买些插到花瓶里……他又是个爱好艺术的人,家里墙上挂满古画,名家书法条幅。他在虬江路旧货地摊上淘一些花瓶、瓷器、家具、摆件等各种他喜欢的东西,淘到好的东西就要在我们面前显摆夸赞,得意一番。
爸爸经历坎坷,早年就加入了共产党,在上学期间就宣传革命思想,被国民党反动派抓去关监牢,一生受国民党、军阀、日本帝国主义等四次牢狱之灾。他一生爱国、爱家,向往光明。
记得小时候他给我们讲如何躲开特务追捕,如何通过盘查去到解放区……听得我们热血沸腾,革命理想油然而生,这可能就是我从小怀揣革命梦想,热血支援边疆的原因吧!
爸爸小事情上不大管我们,但在大事上不含糊。记得乃茜入团的事有些不顺,爸爸就亲自跑到她的学校去打听解决。我去新疆前,他郑重地在我的纪念册上写下了:“学校遍天下,群众是老师,只要志向坚,不怕学无成!爱女胜芳,万里远征,聊缀数言,以志勤嘉勉之意。”在疆十七年间爸爸经常来信问候、鼓励,我二十岁生日时他寄了一支红色的钢笔到阿克苏送我。
那时在疆十年才有一次探亲假,记得那年我怀着八个月的儿子山鹰,先把女儿放到西安乡下,然后千里奔波回上海探亲,爸爸站在三楼阳台上看见我穿一身黄军装,人黄瘦黄瘦的,挺个大肚子,拎着行李,顿时眼泪就流下来了……我最遗憾的是爸爸去世,我没能从阿克苏赶回来,因为我刚从上海、西安返疆不久,所以这是我心中的痛,至今无法忘怀。
爸爸在世是清贫的,没见到这现世的繁华,没到处旅游,没享受到子女的孝顺,他的音容笑貌刻在我们心中,永远也不会忘。我爱爸爸!
父亲的名菜
孔乃茜(孔另境三女儿,居住上海,企业注册会计师)
爸爸孔另境是个美食家,虽然他从小不吃四只脚的动物,并坚持到老年。其中人生受磨难时期,他愤世嫉俗,想打破自己的禁忌开始吃猪肉,但也只吃了几次,终究抵不过长年的习惯。
爸爸有几个拿手好菜,那是很独特的,一是豆腐圆子,二是酸辣时件,三是炖老蛋,四是臭卤甏。臭卤甏不是菜名,而是做菜的方式。说真,我吃过的菜不计其数,但除了与酸辣什锦相仿的酸辣小炒,其余都只有我家有,独有的孔家菜肴。比如豆腐圆子是我家过年必做的菜,小年夜时爸爸就指挥我们一干人,妈妈、保姆、7个子女大家动手,爸爸则是动口不动手。买来的青鱼刮出鱼肉糜,放入老豆腐、葱、菱粉,加上少许盐、味精搅拌在一起,做成圆子下油锅,这是费工的活,成品出来后,那个香酥鲜至今难忘。豆腐圆子还是百搭菜,趁热干吃,炒菜做汤都可以。
臭卤甏是放腌制食物的容器,有人只听说湖南长沙臭豆腐,其实在我们江南也有各色臭食物。爸爸是浙江乌镇人,从小在家尝过臭味的美味,到上海后菜市场没有卖,就在家里自己做。臭卤甏是只魔法甏,爸爸经常指挥我们把应季的蔬菜放进去,如剪好的毛豆?、米苋秆、冬瓜等等,放进去有一原则,那就是食物必须在水里汆过。不能沾一滴生水,凉后才能放进盆,否则卤要变质。卤水的消毒,爸爸又有一招,不是把卤水倒进锅里煮开,而是把烧红的铁块,用火钳夹着放进甏里,只听得卤水滋滋作响,热气滚滚,那就是消毒了,等凉了可以放下一茬食物了。
今年我去了一趟浙江的上虞。其间饭桌上了一道霉千张。其实这就是蒸臭百叶,这唤起了我年少的回忆,听说上虞崧厦臭豆腐是目前闻名的食物,于是托朋友讨了臭卤水,回家仿效爸爸做起了臭豆干,臭豆干上桌后真是闻闻臭吃吃香,老公女儿口上说臭得来臭得来,但是筷不离手,须臾就光盘。这是我们孔家的名菜,应该要传承下去。
爸爸用他的智慧,用有限的资金,滋养了我们兄妹七个,使我们在物资贫乏的年代也能吃上可口的饭菜。我们耳濡目染了爸爸的名菜,以至于成家后都能上得了灶台,还出了一位写美食的作家女儿。谢谢爸爸!
父亲的手稿
孔卫平(孔另境小儿子,居住上海,曾任日本口腔医院技工)
时光如梭,二〇二四年是爹爹阴寿一百二十周年,一想到如今兄弟姐妹全员健在,连最末的小妹岁数都过了您的卒年,内心满腹酸楚。
自家乡乌镇为爹爹建了纪念馆后,又经过大姐多年不懈努力,父亲您当年在嘉兴二中读书时,受托帮助去南湖租借游船、供中共一大开会所需的义举开始多次见诸报章,逐渐为大众所周知,我们做子女的自然感到荣光。当年热血青年的爹爹,也是革命大浪潮中的一朵浪花啊,获此哀荣,作为子女心里也有些许安慰。我在家翻出您的散文集,读几篇章节给女儿听,让她感受一下近代史上那个大浪淘沙、改天换地的大时代,有志青年们奋起报国图强的勃发英姿。
2016年时,小钢偶尔爬上阁楼,竟然发现了爹爹尘封已久的几大部手稿(《五卅运动史》),封面上有当年北大校长蔡元培题写的书名,大家闻讯后都非常兴奋和高兴,当年爹爹亲自参加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反帝爱国运动,这是他不辞辛苦搜集整理资料的呕心沥血之作,种种原因在他生前未能出版,如今,已有相关部门准备列入出版计划。
无论世间如何变迁,心怀善良和孝心永远不会错。去世亲人们的在天之灵请安息,人世间的我们尽量生活好,彼此交流相互祝福是人性情感的需求,是跨越生死的深爱,唯此坚信不疑。
“觉醒年代”里的年轻人
孔明珠(孔另境小女儿 居住上海 文字工作者)
如今我已经活过父亲离开人世的年龄了,一辈子大部分时间做的是与父亲生前同样的工作,编辑与写作。几十年来,触动我想念父亲的点非常之多。由电影、电视、日常生活中见到的父女关系,会想起与父亲五十岁年龄差而造成的甜蜜、隔阂或是冲突;由伏案写作、编稿时的烦恼劳累,会想起小时候透过书房门缝看到父亲同样姿态的背影,疼惜他原来写字也这么累;在屋顶上栽种、采花时,父亲在四川北路老家晒台花坛前“视察”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喇叭花、十姊妹、石榴花、海棠花,葡萄、丝瓜、南瓜、扁豆、芝麻都是父亲教我认识的;坐在沙发上看书时,我抬头看对面,一个人也没有,原先那里是有父亲的藤榻的,他总躺着看书,无声而专注,强大的气场震慑着他的小女儿,要学乖,不要光想着逃离……
我们兄妹七人已经好几年没有聚齐了,这次父亲诞辰120周年能托他的福,聚齐在父亲的故乡乌镇——他老人家的纪念馆,很不容易,感到非常幸福非常感恩。
我是家里的老七,父亲50岁生的我,今年我也已届七十。年轻时我很勇敢,上山下乡,去国外打工,回上海后创办杂志,40岁开始写作,一路狂奔。到如今胆子小了,遇事都要求女儿拿主意。可是看到我哥哥姐姐,我又会振作起来,他们活得健康乐观,是我的榜样。
我最近在重读父亲的书,我很喜欢父亲写人叙事的散文,他的文笔很男子气,飒爽带点幽默,细腻处也很有人情味。父亲的杂文很明显的“鲁迅风”,“鲁迅风”是当年一本杂志名,也是父亲那代年轻文人热爱鲁迅,模仿鲁迅作文风格的潮流。我读着父亲血气方刚、正义凛然的杂文,他歌颂高尚,批判丑陋,嘲讽阴暗,倡导平等,他始终向着光明憧憬。我想象他在编书、编杂志、办学校之余奋笔疾书写专栏时那挺拔的后背是多么的硬朗。父亲长得很英俊,剑眉银发双眼炯炯有神,是个上海(乌镇)美男子,我当年以父亲的外貌找男朋友,失败是必然的,所幸女儿从父亲那里得到的馈赠远远多过遗憾。三十年来,每天晨起后,我会在父母亲相片前的香炉中点上一支香,透过袅袅青烟,接通与他们的心灵通道。我与父亲在世总共只相处了十八年时间,这是一件遗憾的事情,父亲留给我那么多时间独自成长,渐悟人生,他没有留给我什么宏大的格言,但是我懂得父亲对我的期待。
父亲那代文人,文学成就伟大,人也懂得生活,当然他们更是历经千难万险,冲破封建传统的束缚,跟着共产党为广大人民群众争取自由、平等而努力了一生。我们纪念孔另境,就是在纪念那一代革命知识分子,他们是最早一批“觉醒年代”的年轻人,他们是一群高大的背影,我要跟着他们前行。(父母亲共生了7个子女,大姐孔海珠让我们兄妹各自写纪念文字,囿于篇幅,她与二哥孔伟成的文字不在此辑中。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