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向梅
我不记得我是哪一天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只记得哪一天我突然不想长大了。
那是我十三岁的夏天,那年我还在湘西,我父亲的工作地。我和一个同学去了她乡下的外公家,一个临河而建的遥远的小村庄。黄昏之时,我们一起轻步走过老屋廊道的一个拐角,猛然间撞见一副停放在那里的棺木,它被落满灰尘的油布遮盖着,却露出了赫然的轮廓和黑黑的棺木一角。啊!我们都吓得尖叫。我马上模糊地意识到它是干什么用的。可是为什么呢?一个人为什么需要它呢?就像猛然间走着走着,看到了阳光中巨大的暗影,看到了生命拐角处一个不可回避的陷阱。我突然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但被谁欺骗呢?我也不知道。我永远记得那个夏天,我的思想里多了一种沉而低的东西,仿佛要把一个飞扬的生命往尘埃里拽。
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人会死,没想过生命有尽头。我仿佛生活在一个真空地带,而生死都非常遥远,与我无关。甚至在更小一些的时候,我迷糊地认为我的外婆就是人类的起点,而不远处就是世界的尽头。
当我清晰地意识到,人有一天是会结束的,就有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惊恐。但我马上觉得我一定是一个例外,世界上总有奇迹,我就是那个奇迹。我不可能消失,不然我会去哪里呢?然后我想到这样的奇迹可能只有1%,我一定就是那1%。我这样安慰自己,努力掐断了进一步的想法。只要我永远不长大,我就永远不会结束。因此,我从十三岁开始就不想长大了。
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我有了很多奇怪的想法。我开始仰望星空,会长时间望着星星发呆,长时间想那个茫茫的宇宙背后究竟是什么。无尽地想。宇宙有边吗?如果是无边的,那无边的背后是什么?如果无边的背后还是无边,那无边的无边的无边的背后是什么?一直想下去,想下去,无尽地延伸……
这个想法很要命。早上醒来的一刹那,我会落到一种无尽的虚空和茫然中,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我被一种巨大的虚无包裹,思绪一瞬间抵达几亿光年之外,仿佛一个孤独的星球,在宇宙中旋转,没有停靠的地方,永无归途。
好在我很强大,这种要命的感觉通常只延续一分钟或者几分钟。我很快会回到坚实可靠的小天地,小范围,近而小的一切当中。我的白天会被各种活动填满,除了上学,就是和小伙伴们结伴玩耍,爬山、下河、远足、奔跑、恶作剧、各种游戏,这些明晃晃的、实实在在的东西让我安心。这也造成了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两个面,白天和黑夜仿佛是两个人。我怕黑,会想很多古怪而神秘的东西,一些不存在的东西;会想所有的生命,反复想我为什么是我……而早上醒来时那瞬间袭来的感觉我从不与人说,因为没法说,没有语言可以表达。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给了自己一个坚硬的茧。即使后来经历了很多事,甚至是可以破蛹成蝶的事情,我也不愿意钻出来,我还是那一条毛毛虫。因为只要我不长大,我就不会遇到那个拐角,不会撞见那黑黑的东西。但我想,害怕成长本身也是一种成长,因为有了新的认知,有了对生命和宇宙万物的思考。从这一种意义上说,十三岁就是我成长的一个开端。
后来我写文章,写诗歌,写童话,用文字去填充自己,是因为内心里有一种要表达的需求。我即将出版的一套绘本,“你好呀,世界!”儿童哲理绘本系列,就是源于小时候的这些思考。
我仍旧会想宇宙的尽头,想尘埃一样的生命。想到这所有的喧嚣和繁华,百年之后,我们永不再来,内心里就多了一份悲悯与豁达,有了强大的韧性,因为不论生命给予我什么,一切终将过去。我知道我不会是那个奇迹,但我已经可以坦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