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
朋友去迪拜玩。旅行项目里有两个可选:一是乘船观光,一是沙漠越野。坐船对上海人来说毫不稀奇,因此选了后者。站在中东的中央,迪拜是面向波斯湾的一片平坦的沙漠之地,黄沙如金色水潭,阳光下粼粼发光。在众游客上车之前,向导说:请稍等,要先给轮胎放气。
日常开车,胎压都有一个标准区间值,若是充气不足,还要及时补气,但到了沙漠,轮胎反而需要放气。真有意思。说话间,四个轮胎轻微地瘪了下去,正似骆驼宽大的脚趾,贴合松散沙粒,这样踩油门时,轮胎也能很好向前滚动,而不是原地刨地,亦减少乘客的颠簸不适。
朋友回来和我说起这个见闻:啊,这就是附着力。开车出门,胎压有胎压的标准,但当道路模式发生变化时,标准也需随之发生变化。执着于过去毫无意义。瘪下去的轮胎,不是车辆状况糟糕的反应,而是主动顺应新环境的恰到好处。假如生活是一辆越野车。假如此刻从顺境驶入逆境,如何放下以往坚持的标准?如何对沙漠不再抗拒?如何只专注于融入当下场域?
55岁那年,王世襄不得不离开故土,下放湖北咸宁干校劳动,此时他正患肺结核,人生低潮,莫过于此。王家本是望族,祖上出过状元、世代为官。从祖父一代,王家迁入北京,作为富家子弟,王世襄从燕京大学毕业,从小在开明、优越的环境里长大,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气支持王世襄在当时调适自己的位置,成为一个干农活的好手?我们只知道他在这段经历里学会了放牛、插秧,也学会了识别蘑菇、挖兰花。1971年后,在湖区放牛的他,“在沟渠边上发现紫色平片蘑菰,起初还不敢吃”,后来确认可食用后,王世襄快乐地享用起这“味鲜质嫩,与鱼同煮尤美”的恩物。
山中鸟语花香,活泼天机,给予有心的人以启迪。王世襄后来回忆:“我被安排住在围湖造田的工棚里,放了两年牛。劳动之余,躺在堤坡上小憩,听到大自然中的百灵,妙音来自天际。极目层云,只见遥星一点,飘忽闪烁,运行无碍,鸣声清晰而不间断,总是一句重复上百次,然后换一句又重复上百次……这时我也好像从九天韶乐中醒来,回到了人间,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草坡上。这片刻可以说是当时的最高享受,真是快哉快哉!”
这个少时在家里玩鸟养蝈蝈都有专门仆佣伺候的公子哥此时一无所有,但在最灰暗无望的“沙漠”里,他说他得到了最高享受,肺病也不药而愈。在浮华散尽时,看清自己本来身无长物,故此也无处惹尘埃。在双手空空时,领悟拥有眼耳喉鼻,健全体魄,可观可看,生命的历程本身已是最高的趣味。
人生的下半场是在他终于回京后,他是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收藏名家。他在《锦灰堆》的《自序》里写道:“元钱舜举作小横卷,画名《锦灰堆》,所图乃螯钤、虾尾、鸡翎、蚌壳、笋箨、莲房等物,皆食余剥剩,无用当弃者。”他以此自谦“历年拙作,琐屑芜杂”。但也许,所谓的“可用”本是对生命的“工具化”,而当弃的垃圾,却恰是生命“脱嵌”的精髓部分。
在一个关于李叔同的故事里,夏丏尊见老师吃饭用很咸的酱菜下粥,深感歉意说自己招待不周。但已成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微笑说,这很好,咸有咸的滋味。
换个境界看一切,当弃之物有其用处,过咸的酱菜有其滋味,被贬山野有其风景,下沉的山路有其去处。所以山是山,不是山,还是山。所以若要开始一段沙漠之旅,何妨此时给轮胎先放气。因为沙漠的尽头肯定不是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