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即使在南京,恐怕记得臧玉琰的人也不多。其实这位歌唱家与南京并无很深的渊源,他曾有极短的时间在南京艺术学院任教,很快就借调到中央乐团,并且一去不返,——只能说是过客的性质。倒是在淮阴待过好多年,因为海外关系、待罪之身,被发配到一个工厂里,据说后来淮阴有人曾提议把他算作当地的文化名人,的确像他这样级别的歌唱家,小地方很难摊得上。只是当年没有谁会知道他,他的歌喉是被闲置的,待他出名之后在电视上看到,也只会有惊奇:“这不就是那个拉板车的小老头?”
我知道臧玉琰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央乐团到南京演出,臧玉琰是被借调的,也参加了。江苏好多年没有什么有全国影响的歌唱家。其时判断影响力的一个标尺,似乎是能否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播出,记得江苏只有一个管维俊的一首歌很短暂地享受了这待遇。这时候已经在传,现在南京有个臧玉琰唱得极好,南艺的教师。也只是不明就里、没头没尾的传言,不晓臧玉琰发配之前就是中央乐团的人,且有中国四大抒情男高音之一之誉的。
那天他的节目安排得比较靠后,前面出场的都是些当时全国知名的大腕,盛中国、罗天婵……一大串。待报幕的报了臧玉琰,自然有掌声响起,礼节性的,不像前面诸人登场时那么热烈。我没想到出来的是个小老头,身量不高,特别的单薄瘦弱,细细的脖子显得脑袋大,满头的银发,鼻上架副玳瑁边的眼镜,身上的西装不像演出服,极普通的那种,总之不像艺术家,像在大学校园里会遇见的老师。我更没想到的是从他口中流淌出来的,是那样纯净、抒情的声音。他的第一首歌唱的是《牧歌》,“蓝蓝的天空飘着那白云——”一句唱出,偌大的、原本稍有点嘈杂的体育馆马上安静下来,听众或许大都和我一样,以为这位南艺教师参演是中央乐团的俯就,点缀些本地风光,原都漫不经心,这时忽地屏息静听起来。一曲唱罢,全场掌声雷动,再不是礼节性的了,甚至比此前任何人得到的更为热烈,那掌声里有发现了美的声音的意外的惊喜。接下来是掌声中一次又一次的返场,不是循例的安可要求,观众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想听,想一直听下去。我想,至少对在场的人,臧玉琰的演唱是一次征服。
“征服”是说那一次的演唱给人的震动,其实他的声音一点没有侵略性,绝非“振聋发聩”的那一种,他的台风近乎拘谨,一点不煽情,事实上几乎没有“演”,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唱”。后来我在电视上、广播里多次听过他唱,印象中都是一个“静”字。与现今许多拿过这个大奖那个大奖又或被帕瓦罗蒂钦点的美声唱者比起来,他嗓子的本钱不足,音色也不够饱满亮丽,看他“引吭高歌”之际,有时红头涨脸,仿佛都能看到暴出青筋,“穿透性”“戏剧性”“爆发力”这样的描述都与他无关,但他唱《牧歌》,唱《思想曲》,真正是沁人心脾,恬静中深深的柔情,让你知道生活可以是美好的。相形之下,好多所谓的“金嗓子”就唱不出这样的美好,只有“美声”,全都是干力气活的。
后来,自然而然地,臧玉琰从舞台上消失了,前几年他去世,媒体上近乎无声无息,一个喧嚣的时代,他被忘却很正常。我在网上搜他的歌,只得到《思乡曲》和一首与人同唱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八十年代歌曲的配器,简陋到惨不忍闻,臧玉琰的声音却仍能将我俘获,特别是起首的那一句。他静静地唱,也要求静下来听的。可惜现在要找热闹不难,有多个庞大的行业在不遗余力地制造;想安静下来则很难很难。没人静下来听,那歌声就等于逝去了吧?总算还有录音,有心者可以去回味:曾经有人这样,安静地歌唱。